杭州,熙宁驿。
圆娘一早起来收拾行李,拆分她从汴京带出来的财物。
“师父南下走得急,饕餮小筑这些年虽然有所经营,黄州到底贫瘠,所赚也有限,他一定没有带太多的钱,俗话说穷家富路,黄州到岭南路途颠簸,需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二哥带上这些银两快快去追师父。”圆娘嘱咐道。
“那你呢?”苏遇问道。
“我给自己留了不少钱,二哥不必担心。”圆娘回道,她拍了拍两个行囊,继续道,“这个是师父的,
这个是二哥你的。”
苏遇道:“我有钱的,南下亦有官船乘坐,花不到自己的钱。这份你带回黄州,之后雇船南下也需要不少花费的。”
圆娘摇了摇头,郑重说道:“泉州市舶司是朝廷新设的衙门,一应器物或许有所短缺,添添补补的话走公账报销亦需时日,你手里不多存些钱怎么能成?不要推拒,再推我可要恼了。”
苏遇拍了拍行囊,叹息道:“别恼,我收着便是。”
驿馆里的老梅焕发新机,红梅竞放,灿若云霞。
圆娘推窗叹了一口气道:“又到一年梅花盛开时,记得我刚到苏家那年也是这样雨雪霏霏的天色,也是梅花盛绽的时节。”
苏遇支了琴,边弹边唱《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春砚怅然道:“也不知道天竺寺的梅花开得如何了?之前与郎君相交的高僧大能多数已经陨落,可见人生世事难料。”
当一个人还年轻的时候,是不大能察觉出时间流逝的,即便察觉出来,也都是积极向上的意义,譬如说今年又长高了一些,又长壮实了一些,又变漂亮了一些,总是好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恐怕就是一直年迈的某个长辈突然撒手人寰,难过是有的,但并不真切,也不具体,毕竟世间枯木多为凋零,鲜少逢春,消亡是可以预见的。
时光只有经由自己或极亲近之人的眉间发梢时才变得有意义,值得感叹与追怀。
圆娘支颐望着窗外的红梅,她已然长大了,师父却在慢慢变老,已经从一个风华绝代的青年男人变成发尾鬓角星霜遍布的中年男人。
师父的旧友也接二连三的入土为安了,往后师父的余生似乎一直在与人告别,兴许有一日师父也会真正的跟她告别,再也不相见。
但凡一想象那种可能性,圆娘心中一窒,憋闷非常。
她突然一瞬间变得没有立足之地了,这让她十分恐慌,师父在时她尚能追随师父的步伐,万一……万一有一天师父不在了呢,她又当如何?!
门外的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驿馆的杂役送来一个炭盆供旅人取暖。
苏遇不再抚琴,而是专心坐在炭盆前煮茶。
圆娘望着空濛的雨雪,心中似有所感,不禁开口念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圆妹今年才二九年华,怎么一开口像个老翁?”苏遇一边煮茶一边开口说道。
“我这是有感而发,因为写这词的人确实是个老翁,而且是个相当不走运的老翁!”圆娘解释道。
“也是你家乡的老翁写的?”苏遇挑眉问道。
圆娘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心说:倒也不像是我的同乡,更像是你的同乡。
“他如何不走运了?”苏遇好奇的问道。
“他刚考上进士,国家寄了。”圆娘说道。
苏遇觉得奇怪,重复了一遍:“国家寄了?”
圆娘点了点头道:“就是国家灭亡了,先前他也算是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此后一生漂泊。”
苏遇一边调茶一边睨了她一眼,开口一嘴哥哥味儿:“没事儿少看些话本子!好好的人恁得多愁善感起来。”
圆娘强行争辩道:“我这是推己由人,心有所感,假如师父此时在这里的话……”
苏遇将调好的茶塞入她手中道:“尝尝?”
迎面扑来一股极清浅且熟悉的梅花香,她不由得轻啜一口,唇齿之间都是清雅的香气,她恍惚回到六岁那年,在天竺寺里接过师父那杯梅花茶,两个时空的自己蓦然重叠。
于心无所依处,于身如漂萍时,乍然得一盅温暖清雅的梅花茶。
见她沉默不语,苏遇有些期待的问道:“怎么样?我这手艺也不比爹爹差吧!”
圆娘微微挑眉,刚想怒怼,但见他双眸灿若星辰,期待表扬的目光与金猊奴如出一辙,再者,今晚过后,他们就要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