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竟调转方向,又朝着侧立在一边的戚求影拜下。
戚求影没有改天换命的神通,不能受他香火跪拜,只将人拦下:“……我知晓。”
他抚过对方的头顶,再为他授香,似乎只要做过这些,他的病就会好起来,老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香,千恩万谢:“多谢惊鸿君!弟子多谢惊鸿君!”
戚求影来之前早已做好准备,可此刻对上那双渴切又虔诚的眼睛,连日来累积的愧怍终于发了洪,变成一种走投无路的无奈。
他修了二十年无情道,现在守不住自己的心,也守不住自己的道,他对不住这些全心信任他的信徒,也对不住一开始就对他真心相待的段暄光。
他通读典籍,所有前辈大能都在教导“放下”,放下这悲苦尘世,放下那些求不得爱不得之物,现在他从小就心知肚明的道却好像成了纸上谈兵的笑话。
他以前能放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拿起过,现在他拿起了,却什么都放不下。
如果他真的能放下,殿外钟声为什么不响?
他像具行尸走肉,看着一个个信徒将祈愿的线香送进香炉,然后期盼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声钟响。
戚求影一言不发,却听见了信徒们的窃窃私语声,他们小声叹气,质疑,慕名远道而来的信徒等得不耐烦,拂袖大骂而去,更多的人却还是心存侥幸,等着钟声如常响起。
某一瞬戚求影彻底共情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信徒,他开始妄想能有只鸟飞来为他撞钟,让他短暂逃离这水深火热的煎熬,哪怕一刻也好。
可是就算天神显灵,也只改得了他的命,改不了他的心,那口古钟才是无上殿最公正无私的存在,哪怕一点点私情都会被它察觉。
大殿外失落的声音越来越多,那些信众终于三三两两下山去了,可直到落日将近,仍有人迟迟不肯离开。
没有钟声,他们的祈求又怎么能被上天听到?
戚求影站了一天,此刻终于像被风雪压断的翠竹,他看了一眼殿外的人群,终于忍无可忍,重重跪在了殿前。
无论是谁,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别再让他辜负他人的期望,什么都可以。
殿中冷清,他肩背挺直跪在案前,额上细汗却不停往下掉,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忽然多出一道迟疑的脚步声。
“戚求影?”
每到初一十五,段暄光知道戚求影有公事,所以不会到正殿捣乱,可今天太阳都要落山了,无上殿的钟声却一声都没响。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来看看,谁知刚进门就看见戚求影颓然跪在地,周身缠绕着散之不去的孤寂。
他站在戚求影身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还是那副所当然又无忧无虑的模样:“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戚求影抬眼,定定看着段暄光,几乎要用眼神把对方穿透似的,好半晌,他才哑声道:“……大王。”
“殿外的钟不响了。”
事到如今,他除了求助害他破戒的罪魁祸首,已然别无选择。
段暄光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却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你说过钟声是你的心音,现在钟不响了……是你动私情了吗?”
戚求影垂下眼:“是。”
“段暄光,殿外的钟不响了……我该怎么办?”
段暄光还没见戚求影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居然这么难过……比我梦里的小狼还可怜。”
戚求影一顿:“不是大事?”
钟都不响了,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段暄光却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你又没杀人放火,只是动了私情而已,我天天都在动私情,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你不觉得你的道很不近人情吗?一个不会动私情的人,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他不会伤心难过,又怎么能够体谅别人,帮助别人?”
“公正不偏心又不是这一条路,如果你只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公正,那你喜欢所有人不就好了?”
戚求影顿了顿,目光掠到殿外:“可他们怎么办?”那些人从天亮等到天黑,只为了无上殿一道钟声。
段暄光拍了拍胸脯:“这个好办!”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到殿外,身形一闪就跃上了屋顶,悠哉悠哉往上一坐,两条腿挂在屋檐上晃荡,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古钟,看见戚求影,又弯了弯眼睛,随即不知从哪里摸出把锤子。
戚求影睁大眼,就见段暄光朴实无华地对着古钟猛砸起来!
“咚——咚——咚——”钟声倏然响起,引得殿外的人都仰头惊叹起来。
戚求影心中一悸,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狠狠砸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