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采果子,一边沿山路上行,半途意外闯进了一片山岚,朦胧雾霾遮蔽前路,令他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是他明明认得这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如今却仿佛走进了陌生土地一般,竟然找不出一处熟悉的路标。
九不醒在雾霭里晃荡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醉里看天,忽然发觉下起了雪,心中惊讶,但也只能继续冒雪前行,越往山顶,那雪便越大,兜头蒙面让人睁不开眼睛,等他最终距离山顶只剩几步之遥时,酒意稍醒,这才意识到当下遮天蔽日的并非是雪,而是宛若暴雪般的海棠花。
金秋时节,早已过了海棠的花季,本不该有海棠开花的。
可眼下山顶的浅溪之畔,却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海棠树,主干粗比水桶,枝桠向四面伸展,万条丝绦珊珊垂落,落地生根,又成长为新的分株,如此枝脉连绵直入迷雾深处,竟有种无边无际的磅礴之感,水晶般的花瓣似雨落下,胡乱堆在岸边的磐石和地面上,扬进溪水里,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冻结了起来。
九不醒怔怔地迈进了溪水里,正要跨过此岸时,却被溪水中央的一块磐石吸引了视线。
那块巨石横亘于溪流中央,广如屋舍,上面的海棠花堆积成山,忽而一只雪白的臂*膀从花瓣里伸了出来,差一点碰到九不醒的竹篓,冷不丁吓得他向后一跳,扑通坐进了溪流里,背后的竹篓随之翻倒,海棠果全都滚进了水里。
手臂的主人懒洋洋顶开花瓣坐起身,侧身向着九不醒,山岚模糊了她的容貌,可那一抹隐约的神韵已足够惊心动魄,不能用美丽来形容这种感觉,那是犹如直面海啸与山崩般令人畏惧又令人崇敬,不可抵抗又无处遁逃的气场,只此惊鸿一瞥,便能带来无穷的欲望,又能赐予无尽的绝望,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过是生出来点缀她的背景而已。
九不醒僵直着坐在冷水里,呼吸凝滞,却意识不到自己就要憋死了。
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壶,一手捞起一颗顺水飘来的海棠果,眼神向九不醒身前一瞥,山岚便越发浓重起来,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海棠树此刻被涂抹成一座雪雕,连近在咫尺的磐石都似隔着一层厚纱,即使九不醒奋力睁眼,也只能看见那人垂入水中的一角衣襟。
山间极为安静,九不醒听见雾里传来了吃果子的声音。
女人说:“我吓到人了?”
九不醒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同时他感觉自己不是用耳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是用五脏六腑听到的,且那声音不须过耳就直接渗进了骨头,留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中。
女人又说:“可惜,花虽好,果子却是酸的。”
她把吃了一半的果子丢进溪水,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一口叼住她扔下来的果子,扑腾着咬食起来。
女人再次开口:“冼仙君,稍等片刻,我同他说几句话。”
直到这时,九不醒才意识磐石的对侧好像还坐着一个人,原来女人刚才是在和那人说话,只不过磐石彼岸的雾气更加浓重,他什么都看不到。
“九不醒。”雾海之后的女人竟当场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说,“我不白吃你的果子,你把这壶拿回去,埋在树下,日后能救你族裔一命。”
她话音落时,白雾里荡漾开一圈湛蓝色的光晕,九不醒冷不防被那光芒一照,顿时神志昏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身边还哪有什么女人和海棠,他只不过躺在溪流旁的一根枯木上,周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手种下的季后海棠树。
九不醒只当自己酒醉胡乱睡倒后,做了一场颠颠倒倒的梦,撑着身体坐起来,正欲走时,却福至心灵般猛一回头,恰看见旁边溪流之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白玉雕成的酒壶。
他的脑子瞬间清醒,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一番,正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恍然失神时,脚下不慎踩着什么滑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来是只巴掌大的小乌龟,那龟甲的右下侧被他踩出了指甲大的缺口,小乌龟吃痛,紧划了划手脚,果断叼着一枚海棠果核逃走了。
九不醒揣着白玉壶赶回家,锁上院门和家门,独自一人钻进内间,偷偷拧开白玉壶的盖子闻了闻,一种从未尝过的香气扑鼻而来,直令他神魂荡漾,灵窍顿开,连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了无数轮回的灵魂都像被抛进瑶池里涤荡过一番,往昔因缘业果从此清净,一朝脱胎换骨了。
可惜白玉壶内并无残酒,最后一缕酒气很快弥散,从此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酒香。
九不醒依稀记得女人的话,便把这只白玉酒壶埋在了自家山上的一颗海棠树下,第二年那株海棠树竟也开出了瀑布般的白花,也就是后世人说的雪海棠。
至于九不醒,传说他嗅过白玉壶之后,忽而耳聪目明,无师自通了种种农活工艺,不过他太痴迷那有过一息之缘的琼浆玉液,索性抛却红尘琐事,一心酿酒,虽然最终也没能仿出那琼浆的真味,但仅此一丝一毫的形似,便已让他酿造出了人间绝无的美酒,最后竟因此机缘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丞相讲完了故事,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芦篾儿。
“夫人身负奇技,想必来历不凡,难道竟认识故事里的人?”
芦篾儿摇头:“我已断绝仙缘,哪里认得什么神仙。”
丞相目光深沉:“那请问夫人是何出身?”
“不妨告诉你。”芦篾儿幽幽荡着秋千,抬头看向树冠,“我本是岫州数术世家女,命定仙缘,随胎生得几招修行的法门,五岁呼龙御凤,十二岁隔空取物,十六岁穿山遁水,十七岁仗剑四海寻仙,如无意外,不几年便会有上仙前来接引,邀我列入仙班。只不幸二十岁那年,我遇上了一段孽缘,和一群不义之辈混到一处,因此不得不自断仙缘,承袭孽债,到如今我竟成了不义人中第一等的祸首,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的下场。”
“夫人既非凡尘中人,更不该来燚都祸乱兵戈。”
“我自有主张,不必说与你听。倒是我听说丞相之所以能做上太子太傅,乃是因为世人都赞赏你正直公义,你做督察院御史时,令郎于令严寿宴上酒后失德,当众打杀了下仆,你亲自将他押送到官衙,最后依律斩首,尊夫人因此怨您薄情,从此长住庙里,你也没有再娶。此事过后,程集功对你大为褒奖,并让你教导当时还是太子的程享,是有这样一回事吗?
丞相正色道:“国法律例,不敢徇私。”
芦篾儿拍手叫道:“好一个秉公执法,真可悲慈母败儿,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丞相闻言,故作镇定的表情开始抽搐。
芦篾儿从秋千上下来,信步来到丞相的面前:“我虽然做不成神仙,但修行尚在,这双眼睛既看得见祸福,也看得清因果,可唯独不愿见人心,因为人心太恶。”
她伸出两指朝丞相的眉心轻轻一推,丞相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一步,忽而天旋地转,一下子跌进了一片黯淡之中。
此处仍是这间书院,却是个月明星稀的凉夜。
芦篾儿不知何时挪身到了书院门口,她背靠墙壁,戏谑地望着丞相,右手向后推开了院门,喧闹声与乐曲声自门外传来,抬眼望去,还可见前宅的方向灯火依稀,好像在进行一场宴会。
丞相愣神之际,忽然看见书房外的连廊中走来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他酒气熏熏地歪倒在一口水缸边,长臂撞翻了灯笼架,大红灯笼滚落,时明时暗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摇摇晃晃,影子也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