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白忽从袖中摸出一枚玉连环,“那丫头咽气前,说在厢房中给你留了封信。”
崔令姜接过玉连环,然后推开车窗,满天星子泼进车厢,碎钻似的亮光在她眼底晃,她不在言语。
到了公主府邸,裴元白将昏睡的崔令姜抱到厢房,吩咐下人打来清水,拧了帕子,亲自替她拭去胭脂。
青霜端着药盅进来,“驸马也请歇息吧。”
青霜话还未说完,药盅已被他接过。白瓷勺搅着药汁,他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崔令姜在迷迷糊糊间无意识启唇,喝下了这一碗药。
崔令姜陷在软枕里进入梦乡,恍惚又回到十二岁,刘大仙握着她的手认药草,晒干的草药在笸箩里散着香。
当年崔令姜下定决心去学医时,立马就收拾了包裹。
崔令姜要学,就学顶好的,所以她女扮男装,背着青布包袱来到回春堂,颠簸千里只为了拜刘大仙为师
赵大仙自然是有名的,求医的人把门坎都踏凹了。有绸衫员外捧着金锭来攀交情,也有瘸腿老农挎一篮鸡蛋求救命。
崔令姜与张光霁同时来到刘大仙手下学习,每天认草药,在廊下抄方子,七天过去,张光霁被领进内堂奉茶,她却被拦在竹帘外。
崔令姜冲到刘大仙面前,拿出了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玉佩,“本宫可是公主,背得齐汤头歌,认得百草性,您凭什么收那穷小子而不收本宫。”
刘大仙知看了一眼玉佩,情绪没什么起伏,仿佛早就知道她是公主,继续压碎柏子仁,“昨儿晌午,有个光脚娃蹲门边哭肿了眼,你却视而不见,反而是光霁仔细询问。”
崔令姜争辩道:“他连诊金都没有,本宫凭什么给他看病。”
刘大仙深深叹了口气,“娃子兜里三枚铜板,还沾着泥,天下医者九成九,治的就是你口中的穷小子,真想学在我手下学医,先把高低贵贱从脑仁里挖干净。”
崔令姜第一次教人说的耳根发烫,扭头就走,想要离开江南,可她转念一想,千里迢迢来江南,总不能白跑一趟。
索性在医馆隔壁赁了间青瓦小院,扔了男装钗环,堂堂正正挂出永宁公主的匾额。
知县得了信儿,当夜就差人抬来时鲜,醉蟹装在瓮里,龙井虾仁拿冰镇着,连装定胜糕的食盒都描着金边。
翌日又让自家闺女登门,“公主可否赏脸,容臣女陪着逛逛园子?”
不出三日,这小院竟比行宫还热闹。绫罗绸缎不断往里送,江南的小姐公子日日前往与崔令姜作伴。
日头刚落,檐下就挂起灯,琵琶声混着行酒令直闹到三更天。
而医馆前,常常有着生死离别,浓重药香总是可以传的很远,半夜常有妇人抱着孩子拍门哭喊。
崔令姜有回被吵醒,赤脚踩上绣墩张望,正撞见刘大仙举着捣药杵骂人,“脉都摸不准,还敢开附子。”
挨训的张光霁垂着脑袋,发梢滴落的汗把后颈布衣洇出深痕。
她慌忙缩头,却忘了窗下那丛忍冬藤,衣带勾断花枝发出响声,正在挨骂的少年抬头望来,而崔令姜提着撕破的罗裙落荒而逃。
不知不觉,崔令姜已经在江南住了大半个月,崔令姜捏着油纸包往家走,忽见自家石阶上蜷着团灰影。
那是一个孩子,脸上糊着泥,左颊刀疤像蜈蚣爬过,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纸包。
“看什么看,脏兮兮的。”随行的知县女儿甩帕子掩鼻。
崔令姜欲离开,走了几步路后,鬼使神差地,她竟又折返回去,把纸包往前一递,“喏。”
那小孩眼睛一亮,又见着崔令姜身着干净,脸蛋圆润,突然把黑爪子往裤腿猛蹭几下,才小心接过。
“谢神仙姐姐,祝神仙姐姐长命百岁。”
等到进入府邸后,知县女儿嗤笑,“殿下心善,这贱民倒会讨吉利话。”
崔令姜揉着耳垂发怔,贱民两个字像根小刺扎进耳朵,可分明自己在不久前也说过这个词。
阿福成了小院常客,这孩子脸上刀疤结痂后像条蜈蚣,看着吓人,心却是善良的,总趴在墙头给崔令姜递野果,崔令姜使唤他跑腿买麦芽糖,总是扭扭捏捏才接过铜钱。
崔令姜本想再过一两日就返回京城,却发生了变故。在立夏晌午时分,崔令姜徒步看街景,忽被麻袋兜头罩住。
等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坐在马车上,只见阿福缩在角落对她眨眼,正在用刀片正悄悄磨着草绳。
“神仙姐姐,别怕。”他哑着说道,刀尖挑开她腕间麻绳,随后又给旁边的孩子松绑。
满车孩子像受惊的鹌鹑,绳索簌簌落地无人敢动,车忽然听了,车外响起放水声,不知是谁推开门就跳了下去。
人牙子听到动静,提着裤腰带追来,崔令姜被阿福拽着滚下斜坡。草丛树木扯破她的衣裙,身后粗喘声越来越近,忽然,崔令姜的脚踝猛地被扣住。
阿福见状,像小狼般扑上去撕咬。崔令姜跌在泥里回头,在月光的照耀下,与阿福脸上糊满泥巴却亮得骇人的眼睛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