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苦笑:“那你告诉我,当谎言与真相混杂,当恶意与善意同流,当每一个人都自称‘我在说真话’,谁来分辨?谁来裁决?”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深湖。
“没人裁决。”她说,“正如没人能替别人呼吸。你可以选择捂住耳朵,但不能剪掉别人的舌头。”
老人怔住。良久,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铜铃。轻轻一晃,铃声喑哑,仿佛积压了千年的尘。
“我曾以为,控制话语,便是守护文明。”他低声说,“可到最后我才明白……真正的文明,是允许自己被质疑。”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化作点点微光,融入四周碑林。那些石碑也随之崩解,化为沃土。风起处,嫩芽破土而出,一朵朵唇形花迎风生长,花瓣微张,如同初学说话的婴儿。
她蹲下身,指尖轻抚其中一朵。
“你说得对,”她低语,“不是所有人都该被听见。但每个人,都有权利说出那一句??‘我想被听见’。”
***
三个月后,一颗流浪行星闯入太阳系边缘。它不属于任何星团,轨迹毫无规律,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孔洞,远远看去,像是一整块蜂巢。人类探测器靠近时发现,那些孔洞内部竟刻满了符号??全是人类历史上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包括甲骨文、楔形文字、玛雅象形符,甚至还有共述潮期间孩子们即兴创造的涂鸦语。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颗行星的核心,竟是一具巨大无比的“始听”原型机,其结构与地球上的遗迹高度相似,但年代测定显示,它比地球版本早了足足两百万年。
银河联邦派出联合科考队登陆调查。他们在行星赤道处发现一座石殿,门楣上镌刻着一行跨越时空的文字:
>“我们先说了。
>然后我们死了。
>唯愿后来者,活得长久些。”
殿内空无一物,唯有一面镜子般的光滑石壁。当第一位科学家走近时,石壁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在童年时第一次撒谎的场景:他偷吃了妹妹的糖果,却指着窗外的猫说“是它吃的”。画面清晰得令人心悸。
随后,每一个进入者都在石壁上看到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话语时刻??有人看到自己在亲人临终前说“没事的,你会好起来”;有人看到自己在爱人表白时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其实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还有人看见自己作为审判官宣判无辜者死刑时,口中念着“依法行事”。
没有人辩解。
他们在石壁前跪下,流泪,道歉,或只是沉默。
七日后,科考队全员自愿留下,切断与外界通讯,开始在石殿周围修建一座新的“倾听神庙”。他们不传教,不广播,只做一件事:每天轮流站在石壁前,说出一件自己从未承认过的事。无论多小,多羞耻,多无关紧要。
第一句话是:“我讨厌我的父亲,因为他总拿我和死去的哥哥比较。”
最后一句暂未写下,因为他们相信,这句话永远不该由别人代笔。
消息传回地球时,全球十七座“始听”遗址同步开启地下密室。里面陈列着人类历史上所有被销毁的言论实物:焚书现场抢救出的焦页、被政府删除的网络存档打印件、监听录音的文字转录本、甚至包括远古时代刻在龟甲上却被掩埋的预言……这些东西从未公之于众,一直由“回声社”后裔秘密保存。
如今,它们被一一取出,置于透明容器中,送往星际博物馆展出。展览名为《未说完的话》。
开幕当天,一位盲人作家受邀致辞。他没有稿子,只是站在台上,用手抚摸着导盲杖顶端镶嵌的一小片唇花化石,缓缓说道:
“我一生都在写作,却始终害怕写出真实的感受。我怕读者说我消极,怕编辑删改,怕家人难堪。直到去年,我女儿拿着我的旧日记来找我,说:‘爸爸,你在这里写你恨我,因为我是你失败婚姻的产物。我当时才八岁,读到这句话哭了三天。但现在我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还是爱你。因为你是第一个敢对我坦白的人。’”
台下寂静无声。
“所以今天,我不念演讲稿。”他继续说,“我只想说一句我一直不敢说的话: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不是个好人。但我一直在努力听懂这个世界,哪怕它从来不曾好好听过我。”
掌声久久不息。
而在展厅最深处,最后一间屋子没有展品。墙上只挂着一面空白画框,下方写着一行字:
>“这里留给下一桩被压抑的真相。
>它或许会让你痛苦,
>但请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