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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云满腹各自难堪（第1页）

柏璎两手紧紧攥着手帕，几乎要将那帕子扯断，仿佛手中就是自己的心，被撕来扯去，拿细细的线割开，几乎喘不上气来，王素连忙边与她顺气儿，边劝道：“事已至此，横竖不能回到过去，咱们家里头都该一应往前头看，你也该爱惜自个儿。”

柏璎又落下泪来，拿帕子拭了拭，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恨声道：“我也分得清大是大非，我知道舅舅犯了事儿，罪不可赦，我都想得通，我也能接受，可是我心里头难受！这些日子把十多年的眼泪都哭干了，我只想着怎么才能拼命熬过这茬，偏偏……偌大的江南难道连一个告状的人都没有，怎么偏偏轮到她逞英雄！我就不信，她是这世上头一等良善的人物，为着外人把自家给告了！”

王素连哑然，她自然明白柏璎这话的意思，一个无人知道的闺阁小姐，为了逞英雄状告自家人，这话说出去谁信？两个姑娘，一个有慈父慈母，家世显赫，名声在外，又与同样好家境好容貌的公子哥儿定了婚，京里头哪个姑娘不羡慕这样的好命？另一个若是个俗的也便算了，偏偏也是个才情过人、貌美如花的，可抛去这些，又在父母上、家世上、未定的婚事上显见的处处矮人一截……可若是只为着这些心思便费尽手段在天子那里告了一状，叫人家跌落尘泥，也未免太歹毒、太缜密了些！王素连还不曾应声，柏璎捏着帕子似有所悟，蹙眉细思道：“如此说来，她是怎么知道……”

王素连忙将柏越那番戏本说辞与柏璎一说，柏璎听罢冷笑：“是，她柏越是个不得了的要人儿！‘大楚兴，陈胜王’一样的事情也能叫她赶上！”

王素连可不敢接这话，柏璎明摆着不满柏越，她虽是大房的儿媳，却掌管的是整个柏府，管事总重要的不只是能力，更是那份长袖善舞的本事，便是她真偏心大房，也绝不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何况如今的境地，她更不能火上浇油。不过一味明哲保身必然会惹了柏璎不快，她只好绕开这茬劝道：“姑娘别怨我说的太冷酷，今日怨恨再多，也更改不了什么，总归咱们还要过日子，府里也还有老夫人、咱们老爷、二老爷在，这事儿横竖得拿出个交代来，再不济，也还有你哥哥嫂子，哪能姑娘一个人扛着生气呢。”

柏璎避开王素连的视线，垂下头去，眼神飘忽而远：“真能拿出个交代来么？我在书房外头听着父亲一言不发，叔父问都不曾问过她是怎么知道的，摆明了不是审她的态度，若我是老爷，稀里糊涂和和稀泥，照旧家宅安宁，何苦再生事端？”

王素连心底暗叹，柏璎不是好糊弄的姑娘，她端正了神色，柔声道：“璎儿，这里头牵扯的太多，便是老爷也没法一下子做出表态，难道要叫老爷把侄女撵出去么？更何况此事若烂在屋里，那好好儿的要怎么处置自家姑娘？若流传出去……我说句实话，叫外头来看，越儿和范子岕一样是为民请命的人物，更是动弹不得。这事儿难办，老爷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见柏璎满面愤恨，王素连索性直接道：“若是我没猜错，咱们府上和卢家已经断了来往，姑娘放下心来，此事绝不会被稀里糊涂一笔带过，谁有谁的法子，姑娘年纪轻轻的，要爱惜自己才是，莫要气坏了身子。”

柏璎闻言这才稍稍安定，她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多谢嫂嫂开解，我自个儿将息几时吧！”

王素连听出她的逐客之意，正合了自己进退两难、不愿插手的心思，安慰几句，又道账务繁忙，方离了柏璎。

柏璎一人呆呆坐着，怔怔瞧着花瓶里那几支水仙，她房间里常年燃着沉香片，此时香烟丝丝缕缕爬上去，散在屋子里，氤氲得她看不清水仙的模样，在流动的烟霭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摇曳着的绿叶、白花、黄蕊，摇来晃去，那烟雾渐渐生了水气，一滴一滴，滴落在柏璎杏白色的裙面上，洇出一片一片的湿痕。她一时想到中秋家宴江三舅的笑面，一时想到菊下夜宴陆敬的红脸，一时又想到曾经赴宴的江夫人何等雍容华贵、自己又是何等仪态万千，一幕幕走马灯般转过，最后想起和柏越在青青园里一起合香一起操琴的场景，当真是花月夜里结伴游，沉醉逍遥无归路！柏璎忽地惨然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当年少情谊天长地久，回头看繁华如梦渺，菱歌落，莲枝断，真情总无常，铸就而今相思错，到头来，不过一场花自飘零水自流！

虽众人都被嘱咐过不能将胡笳院里头那一番姐妹冲突传出去，但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样的大家族里头哪能守得住秘密，纵然都是些模糊的细碎言语，到底多多少少流露了些风声。

柏瑶本就因着范子岕被撵出去的事情揪心不已，她回去后又问了兰因、兰若，只道郑丹、郑飞那边也是一应不知，心里更加焦躁，待厨房送了晚饭过来，她也一点吃不下去，拿筷子草草用了几口，只觉心下堵得慌，便只道声不想吃了，坐着平白焦急，她起身走动，又仿佛被压了块石头似的，坐坐不得，立立不得，手中一张绣帕被绞得不成模样。她心里思忖，那会子方与柏越提了一嘴，柏越只道了声要去解决，便匆匆忙忙抛下她跑去找柏溶，也不知这会子究竟如何，按理哪能费这么长时辰！正焦躁着，又见兰因掀了帘子进来，面色奇怪道：“也是出了桩奇事，我听外头小丫头们说越姑娘和璎姑娘起了争执，好像还打起来了！细问她们，却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四处听来的，别是胡说八道吧！”

柏瑶一听这话，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柏越一向与人为善，柏璎更是个温柔性子，怎么会起争执，又哪能打起来？她虽不知这件事到底如何，却直觉与范子岕有关系，恐怕是叫人难以承受的大事，柏瑶越发难受，只觉得心口都揪着疼了起来，忙捂着喘了几口气，唬得兰因忙道：“姑娘心口疼？我去请大夫来！”

柏瑶一把拉住她：“不必，不必！随我去一趟胡笳院吧！我实在放心不下。”

兰因面露难色，“姑娘今儿都去了两遭了，这会子太晚，越姑娘那边……”她见柏瑶脸色难看，忙改口道，“也是，不知越姑娘与璎姑娘怎么了，姑娘去瞧瞧也好放心。还有范公子的事情，也该再问问的。”

柏瑶越细思越品出几分不对，终于起了疑心——倘或柏越与柏溶提了范子岕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该与自己传个话，这等了许久，不但不见半点消息，反听到她与柏璎闹起来的事儿，她们双生姐妹间又何曾有过秘密，连她也不曾听说柏越与柏璎不和，偏偏这两人还能打起来？实在太过荒谬了些，她眉心猛地一跳，总不至于是江家的事儿……？可这些事串不到一块去，她浑身有些发冷，心头阴霾更甚。该去看看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桩桩件件如此反常？

柏瑶刚迈进胡笳院的大门，便察觉到几分沉闷，不对，这不是胡笳院惯常的模样，她越发疑心起来，几个小丫头见她进门，喊了声“瑶姑娘来了”，她沿着青石板绕过竹林的转角，便见清溪迎了出来，柏瑶一眼便看到她红肿着双眼，一颗心顿时沉沉坠了下去，忙握住清溪的手一叠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听着外头说璎姐姐来过？越儿人呢？”

清溪勉强扯了扯嘴角：“璎姑娘是来过……我们姑娘在房里呢，她……一个人关了门在卧房里头，不叫我们进去打搅。”

柏瑶越发奇怪，柏越素来都是坦荡人，怎么会一个人躲着？她忙道：“劳烦你带我进去，我在门口问问她，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清溪知道柏越柏瑶二人感情非比寻常，她原本早就想着请瑶姑娘过来与自家姑娘开解一二，又因着姑娘脸上的巴掌印，不好自作主张，见柏瑶过来，正合了她的意，忙引着柏瑶到柏越卧房门口，正抬手要敲门，柏瑶却轻轻按下她的手，示意她去外头等着。待清溪出去，柏瑶才自己抬手慢慢叩了叩门，里头一点动静都无，柏瑶轻声道：“越儿，我知道你在里头，咱们打娘胎里一块儿长大，过去什么事情不是互相知道的？我思来想去，竟想不到连我也不肯说的事情该有多难捱？你出个声儿，好歹叫我知道你还好着。”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有凳子挪动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又道：“不说便罢了，我也不问你，咱们两个比其他姐妹更为亲近，你痛我也跟着痛，可是痛不要紧，不论什么事儿，都该有个处理的法子，你若做不下去，就叫我来做，便是天塌下来的事，你也别怕，我替你扛着。”

她方说完，便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心中痛意更甚，便道：“你不愿意见我，我回去便是，要哭就好好哭一场，别为着面子连哭也不敢放声，你自小不爱哭，来了京里，反倒被逼得哭了几次。我总与你说落子无悔，不必为过去伤感，可当真出了事，谁又能挡得住悲痛？不必太苛责自己，大方点儿，做便做了，痛便痛了，日子一长，什么事情过不去！”

柏瑶说完，又在门口静静等了几息，心里头一团乱麻，白日里各样念头绕在心口互相挣扎，此刻被堵得毫无头绪，反倒平静了许多，外头天色早黑了，自打过了惊蛰，春夜里总听得见几声虫鸣，京城的春暖来得比河西早许多时日，这是她们姐妹头一次见到如此温和的早春，却不想心里头竟比过去凉州的风雪还要寒冷许多。

屋门一下被打开，饶是柏瑶早想过许多遍柏越满面泪痕的模样该有多薄弱，也不曾想到此刻门口站在她面前的柏越，正红肿着左脸、满眼空洞看着她。她被惊得倒退两步，看着柏越脸上的巴掌印，似是不敢相信，口中喃喃道：“璎姐姐……柏璎打你了？”

柏越还未回应，柏瑶已经怒上心头，她剧烈地颤抖起来，扑上前去一把捉住柏越的胳膊，细细看着她的脸，连声音都打着转：“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江家的事情叫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好一个贪官污吏，竟然不许人去报官？她柏璎有本事，怎么圣旨来了还唯唯诺诺跪着。整日里待在府里头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别忘了青天高黄地厚！好，好！既然会撒泼的才惹人怜，那我也去打她一巴掌，后面再如何，我也任凭千刀万剐！”

她说着便撒开手，转身怒气冲冲往外头走，柏越忙伸手一把拉住她，柏瑶回头恨道：“你往日最容不得沙子，又多少有些身手，怎么能愣愣地叫她往你脸上打一巴掌？我知道你自觉愧对她，可你并没有冤枉了江家，这会子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好不好闹一通，一气儿撕破脸，大家干净！”

柏越下大力气拉住柏瑶，看着她面色不善，一颗心仿若坠进深井里头，又黑又冷，什么都看不见，她忽地喊了声“瑶儿”。

柏瑶站定，闭上眼叹口气：“说吧，到底怎么了？值当你们这样？”

“江家事发，是因着那时候天子出猎，有人拦驾告御状。”

“我隐约知道。”

“那人向天子呈上的是一张盐票，这张盐票来自我的手里，是我打听了天子出猎的时辰，又打点了此人前去拦驾。”

柏瑶惊道：“此事全部由你筹谋？”

柏越满心苦涩，艰难开口：“我还瞒了你一桩事，当街拦驾的人……正是范子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