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当日闹得极为不好,但当阎湜彧脱离开“眼前人是他心上人的丈夫”这股不好的情绪时,不得不从心里认同——的确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青色的官服勾勒出端正挺拔的身姿,步履稳健、温和恭谨。
美中不足,刺眼的是那腰间熟悉的玉饰和同心结。
阎湜彧远远便将此人的一切收归眼底,内心几分惋惜却又被不忿压倒,由着双手背后的姿势开口说道:“阎某不请自来多有烦扰,为家人琐事还望褚君多有包涵。”
褚靖徽心里还念着那日的不痛快,但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又是他的长辈亲戚,他再窝火也不好在同僚面前显露。
他叹口气,心想确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情中人,怪不得一回到京中就掀起了一番血雨,同僚们私下的窃语也算真切。
褚靖徽的眼眸微眯,心中有所思存故而神情浮上一丝迷惑,微微颔首道:“在下人微言轻,不知如何竟得督抚大人亲临?若……督抚还是那些话,某还有有些要事去做的。”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有话快说,没空和你空耗。
阎湜彧不语而是让开道路,侧身摊手说道:“事以密成,还请褚君同往。”
褚靖徽藏在袖里的双手微蜷,眼睛微眨便颔首示意动身前往。
路上阎湜彧少见的竟与他闲聊了起来。
“褚君籍贯何地?家中尊亲康泰与否?”
褚靖徽已经有些猜度,却仍是礼貌说道:“本为布衣,躬耕宸暨,云州乡里一遗孤。”
阎湜彧对他早有了解,却还是因为他话中的坦诚感到意外。便说道:“十年寒窗方得鱼跃龙门,褚君笔力过人,文思泉涌方得拔得头筹,其间心酸可见一斑。只是当年若非老宰辅有意提携门生,君当首元登科,亦当进士及第!”
褚靖徽笑过,清浅的眸子泛上无奈,说道:“事实并非如此,宰辅也从未偏私。在下拙于经,工于策,既无文辞深远,更无语句达意,愧于宰辅提携。探花之名已是文过其实。”
阎湜彧也笑了,三言两语一来一回,他不得不开始欣赏这个人。
“督抚大人此行南省可见过了那江南水景?云州读书时,在下的先生便是江南人士,所谓名士风流自当出自此种钟灵毓秀之地!”
“……南省瘟疫肆行正与这水乡脱不了干系,在北方待久了便不适应那里的湿冷。至于那江南风景,还未来得及一睹便已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实话来讲却也算不得可惜,目之所及皆为饿殍,人相食之、惨绝人寰。伯熠此生不愿再入江南。”
说到此处,阎湜彧瞬间变换了神色,他收了笑意,示意褚靖徽亭中一叙。
方才入座,褚靖徽便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此地幽静,远离纷扰,如此便请大人明示吧!”
阎湜彧抿唇,良久才开口道:“阎家与人交易,从不吝啬一分一毫。我知褚君两袖清风,然我所求,不过是叫褚君放家妹归府团聚。一张放妻书,与官府声明恩怨在你,阎家保褚君三品之员,也可外放一任。既已拆散一桩姻缘,便由我为褚君再择佳偶。”
褚靖徽认真的听着并未恼羞成怒打断,只是轻轻一叹,说道:“大人未免太看得起灵运了。如若我苦求功名是为顺着权势而向上攀附,你我便做不成这连襟了。”
“这不是少年轻狂,句句皆出自真心。世人传言士族弄权,如今看来一桩姻缘也要玩弄。阎大人,谕旨赐婚,两厢情愿,少年夫妻,结发同归。自认为,世上再无此等更好的姻缘了。”
“……褚君,人生炼狱,苦海独行,世上夫妻不过是暂且同行之客,一苇随波而已。”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举头三尺有神明,神仙偏妒好姻缘。男欢女爱,不过执迷于皮囊之好,情爱消弭,也便只剩下了柴米油盐。我不希望家妹以贫贱交,以贫贱弃。”
阎湜彧神色泛出悲悯,他转头看向池中的锦鲤,又道:“真心在权力和性命面前最不重要。世人一厢情愿求得巫山非云,洛水三千,可叹实情并非只有一云一瓢方是掌中珍品。”
“你博览群书,自是知晓负心薄幸,改弦更张的故事,贫贱夫妻百事哀,富贵浸人初心改。人年轻时可以当垆沽酒、甘苦与共,年岁稍长便会自生烦恼,自行退却。”
褚靖徽不再开口,等到阎湜彧回过头来自以为说服他时,他却说道:“在下清贫却也并非辛苦度日,还用不到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般当垆沽酒。难道大人意指相如引诱文君,正如在下勾引家妻?”
望着阎湜彧凝重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微笑难以维持,嘴上驳斥心中却泛起阵阵辛酸。
“在下是正经姻缘,是天子恩准过、受了天地相见的。虽非世家,庄园列列,却也能按部就班,自由顺心。如果只是以贫贱论,似乎不符。”
他停顿一时又说道:“再驳负心薄幸,世家子弟大多妻妾满堂,真是和离放妻归家,又何来如在下般清白人家?是以见得,大人忧虑乃是庸人自扰!”
阎湜彧不以为然,他站起身来,撑着石桌俯视有些愤恨的褚靖徽,说道:“若非勾引,何来不曾相识便盲婚哑嫁之事?你可知,你坏了我的大事?”
此话如此炸耳令人咋口,褚靖徽显然误解了此话。
他扬眉厉目回怼道:“未曾盲婚哑嫁!婚前我夫妻二人促膝长谈,皆是心意相通。至于坏了大人的好事,灵运却认为无比幸运,没有给大人机会买卖婚姻!”
阎湜彧笑了,却并不解释。起身往外走说道:“我来告知你,也只是知会你一声。你若自愿便省却很多烦扰,也挽回我妹妹一点名声。至于你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有一人愿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