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老师。祖母大人年事已高,喜静,大部分时间都在东侧自己的院落里休养,不太过问宅邸的其他事务。”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平日里,这里……确实很安静。”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空旷的走廊和寂静的庭院,“有时,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呢。”
爱音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住在这样一座巨大、空旷、安静得可怕的宅邸里,只有一位深居简出的老妇人相伴?
这和她想象中贵族大小姐热闹的社交生活相去甚远。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那间虽然狭小、堆满画具、偶尔还会漏风,却总能听到隔壁小孩吵闹和楼下居酒屋隐约喧哗的廉价公寓。
至少,那里有“人”气。
“这样啊……”爱音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同情和感慨,“这么大的地方,光是打理起来就很不容易吧?而且……一个人,不会觉得……嗯,有点太安静了吗?”她说完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可能问得太直接了,像个多嘴的邻居阿姨。
长崎素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爱音。
她们站在走廊的尽头,前方是一扇敞开的、光线更充足的房门,似乎是画室。
少女海蓝色的眼睛直视着爱音镜片后的银灰色眼眸,那目光清澈见底,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习惯了,老师。”她的笑容依旧完美,声音轻柔,“安静……有安静的好处。可以让人更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被外界的喧嚣打扰。”她微微歪头,那姿态带着一种符合年龄的天真感,“比如……画画?祖母大人为我准备了这间画室,希望我能找到一些寄托。只是……我总觉得缺少一位真正懂得引导的老师。”她的目光落在爱音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直到,我看到了老师的作品集。那种独特的色彩感觉和笔触……让我觉得,就是您了。”
伯爵红茶的香气似乎随着她的话语又浓郁了一丝,温柔地包裹过来。
爱音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一半是因为被认可带来的职业性欣喜,另一半……则是少女那过于完美的笑容和话语下,隐隐透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与这巨大空旷宅邸如出一辙的……疏离感。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神。
“啊,您过奖了。”爱音连忙回应,脸上努力维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却因为那句“就是您了”而泛起一点小小的得意,暂时压下了对宅邸和少女处境的异样感,“能教导您这样有天赋又热爱艺术的学生,是我的荣幸。那么,我们……开始?”她指了指那间明亮的画室,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当然,老师。”长崎素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海蓝色的眼眸弯起,像月牙泉,“请进。我已经……期待很久了。”她侧身,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爱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画室。
画室里阳光充足,画架、颜料、各种工具一应俱全,甚至比她自己的工作室还要齐备高档。
然而,当她踏入这明亮空间的瞬间,身后那巨大、空旷、寂静的宅邸阴影,以及少女身上那温柔却无处不在的伯爵红茶气息,仿佛也一同无声地弥漫了进来,悄然附着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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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将庭院寂静的景色框成了一幅活的油画。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崭新画布的气味,这对爱音来说如同最熟悉的安神香。
她深吸一口气,宿醉的残余和踏入豪宅的局促感被这熟悉的气息驱散了不少,属于教师的专业感逐渐回笼。
长崎素世姿态优雅地坐在画架前,面前是一幅未完成的静物素描——一个造型古朴的白瓷花瓶,插着几支略显凋零的秋菊。
她拿起一支炭笔,指尖白皙修长。
“老师,”素世的声音打破了画室的宁静,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求知欲,“在开始之前,我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幅画。似乎是……戈雅晚年的作品?描绘的是农神萨图尔努斯吞噬自己孩子的场景。”她海蓝色的眼眸转向爱音,清澈见底,“那种扭曲的肢体、绝望的眼神和浓重的黑暗……总是让我印象深刻。您觉得,戈雅想表达的是不是一种……对命运无法抗拒的、原始的恐惧?就像猎物最终只能臣服于捕食者的本能?”
她的语气平和,像是在探讨一个纯粹的艺术命题,甚至带着点少女的困惑。
但“吞噬”、“臣服”、“捕食者”这些词,在空旷的画室里,伴随着她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伯爵红茶香,却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爱音心里激起一丝微澜。
她推了推黑框眼镜,银灰色的眼睛审视着素世平静的脸庞,试图分辨那话语里是否藏着别的意味。
少女的表情纯真无邪,仿佛只是单纯被画作的冲击力所震撼。
爱音走到素世身边,目光落在她的素描上,没有立刻回答关于戈雅的问题。
“长崎小姐的线条感很好,对花瓶的形体把握很准确。”她先给予了专业的肯定,声音温和而清晰,“不过,关于戈雅的那幅《农神吞噬其子》……”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式的严谨,却并不傲慢,“您提到的主题解读是常见的。但更深入一层,许多学者认为,那幅画是戈雅在经历战争创伤和自身重病后,对人性中疯狂、暴虐和毁灭性本能的深刻揭露,是对当时西班牙社会动荡和人性沦丧的一种隐喻。‘吞噬’的意象,更多指向的是权力、战争或疾病对人性的无情摧残,而非单纯的宿命论。”
她拿起一支炭笔,在素世画纸的空白处快速勾勒了几笔,演示着如何用更富有张力的线条去表现陶器粗糙的质感。
“恐惧是存在的,但戈雅想表达的,或许更是一种控诉和警示,而非……臣服。”爱音特意在“臣服”这个词上放轻了语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素世的脸。
长崎素世静静地听着,海蓝色的眼眸里最初那丝纯真的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新发现的亮光。
她看着爱音熟练的笔触和清晰透彻的讲解,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家庭教师,更像是在鉴赏一件突然展现出意料之外价值的藏品。
“原来如此……”素世轻轻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钦佩,“老师果然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是我理解得太过浅薄了。”她放下炭笔,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依旧优雅,但看向爱音的目光却多了一层更深的好奇和探究,“老师似乎对艺术史……不,是对很多领域都很有研究?”
爱音被这直白的赞赏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热,她习惯性地又推了下眼镜掩饰。
“啊,这个……只是以前读书时兴趣比较杂。”她摆摆手,带着点自嘲的俏皮,“哲学、心理学什么的,都胡乱啃过一些。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理解整个世界呢。”她想起那些在图书馆里度过的、充满廉价咖啡因和宏大理想的日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怀念的弧度,“不过嘛……这些‘杂学’可换不来面包和颜料。到头来,还是得靠画笔和教学生活。”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却难掩话语背后的现实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