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也往,又是一年冬。
萧珏年岁越来越大,他不再是当初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举着写得歪歪扭扭的大字,奶声奶气求夸奖的奶团子。
现在的他,身量抽高许多,虽仍带着少年的清瘦,但骨架已然舒展,有了几分芝兰玉树的雏形。他的容貌继承母后的精致与父皇的英挺,眉眼如画,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绯红,只是曾经盛满对我全然依赖的眸子,如今沉淀下去,变得幽深而难以捉摸。他依旧恪守礼仪,见到我时,会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规规矩矩地唤一声:“三哥哥。”
然而,也仅此而已。
一声“三哥哥”之后,便是恰到好处的沉默。
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迫不及待与我分享他新得的玩具,倾诉太傅布置的繁重课业。他的眼神会礼貌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然后便平静地移开,望向远处。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但坚不可摧的屏障,他的世界已与我截然不同。他的功课早超越四书五经的范畴,更多的是帝王策论、治国方略、权衡之术。他的太傅是当世大儒,他的伴读是精心挑选的权贵子弟,他们讨论的是边疆局势、漕运盐铁、吏治民生。他在各种场合开始崭露头角,在祭祀大典上举止沉稳,在父皇考校时对答如流,在接待外邦使臣时,也能不卑不亢,展现天朝储君的风范。
他像一颗被无数双手精心打磨、拭去所有瑕疵的明珠,越来越亮,越来越引人注目。
朝臣们在他身上押注未来,内侍们在他身边小心伺候,连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也日渐充满审视与期待。他偶尔会出现在宴席上,坐在仅次于父皇和母后的尊位,安静地用膳,偶尔与身旁的重臣低语几句,便能引得对方连连点头。他的气度,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属于未来主宰者的疏离与威仪,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我知道的,我与他,终究是云泥之别。
他是旭日,是东宫注定的主人,是这万里江山未来的继承者,众星捧月,光芒万丈。而我呢?我是什么?我不过是借母后仁慈之光,才得以暂时栖息在这片繁华之地的影子。我的存在,我的荣辱,甚至我的未来,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他是云,我是泥。他可以尽情舒展,拥抱苍穹;而我,只能匍匐在地,等待着被决定是塑成器皿,还是碾作尘埃。
在这所有的纷乱心绪中,母后待我,依旧还是不管不顾地亲近。她还是会召我过去对弈,会在父皇面前提及我的懂事,会叮嘱宫人照顾好我的起居,赏赐也从未短缺,我们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母子。
然而,我能感觉到,亲近之下,潜藏着的暗流汹涌,她洞悉世事的凤眸深处,偶尔也会掠过犹疑与权衡。我知道她在为难,这份为难,关乎我的未来,也关乎她亲生儿子的江山稳固。
是信任我,把我留在京城,以兄长的身份辅佐萧珏,利用我在文臣中渐渐积累起的微薄名声和与萧珏往日的情分,成为新帝登基后稳定朝局的一枚棋子,还是,为了永绝后患,防患于未然,将我外派到遥远而贫瘠的封地,给我一个亲王的虚衔,然后让我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自生自灭,永远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
留下我,或许能暂时彰显皇家的仁德与兄弟和睦,但谁能保证,日渐长大的萧珏不会视我为威胁?谁又能保证,我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动荡的根源?而放我走,固然干净利落,却难免会落下鸟尽弓藏、刻薄寡恩的口实,对母后和萧珏的声誉有损。
我就像母后棋盘上的一颗子,曾经是她亲手教导、布局的一部分,如今却成需要慎重考虑是否要舍弃的边角。这盘棋,已经到了中盘,每一步都关乎最终的胜负,关乎她儿子的万里江山。她对我或许有真情,但在江山社稷面前,这份真情,又能占据多少份量?
我站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宫人们挂起最后一盏巨大的、描绘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宫灯,暖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扩散开来。远处,似乎传来萧珏陪同父皇检查年节筹备情况的声响,他清朗又沉稳的应对隐约可闻,引得父皇发出一阵欣慰的笑声。
这其乐融融的景象,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罩子。热闹是他们的,抉择是母后的,迷茫与苦涩是我自己的。旧岁将除,新年将至,可我的新在何方?
唉。
我许久没见她了。
沈知微,这个名字,这个身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座宫苑之内。她的年纪到了,不再是可以凭借贵妃侄女身份,在宫中随意行走、偶遇皇子的小女孩。少女的矜持、家族的规矩、以及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世俗眼光,都将她隔在宫墙之外。
崔缺偶尔会给我递过来她的消息,沈家正在为她积极谋算婚事。太傅府的嫡孙女,沈贵妃的亲侄女,这样的身份,她的姻缘从来就不是她个人的小事。
我听说,英国公府的世子,年少英武,年仅十八岁便在京畿大比中勇夺武魁,被父皇亲口赞誉为将门虎子的陆小将军,似乎对沈家小姐青睐有加。又有人说,新科探花郎,出身江南书香望族,文采斐然,风度翩翩,在琼林宴上的一篇《盛世赋》引得龙颜大悦,其座师与沈太傅交好,也曾隐约透露出结亲之意。
曾经照亮我生命的水绿色,将花落谁家呢?
萧珩:史官刀笔外,夜夜是孤人。(6)
变故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人生无定数,不只是我的。
还有崔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