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套……”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女官缓缓直起身,抬起头,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此刻有旁人仔细观察,定会发现他们两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气氛——那是一种既亲密拉丝,又刻意疏离的矛盾感觉,仿佛两人曾有过极深的纠葛,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墙所隔开。
“晚儿……”孙廷萧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极为亲昵的称呼,轻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然而,被称为“晚儿”的苏念晚,眼神却微微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将军,不必多言……”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我……只是来贺喜将军,为将军西南大捷,为我天汉扬威而贺。”
她的话,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重新拉回到了君臣同僚的安全范围之内。
孙廷萧看着她那温柔而又坚决的侧脸,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问题。
“去西南前,我想上奏,调你入我军中,做我的随军医官……你为什么……不肯?”
面对孙廷萧的质问,苏念晚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近乎于无奈的笑容。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解释道:“将军说笑了。当时皇后娘娘凤体抱恙,缠绵病榻,我作为院判,又时常为娘娘诊脉,如何能在那个时候离得开呢?况且,当时朝中政局复杂,为了西南战事的人选和部署,两党争执不下,将军您临危受命,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又何苦再为了我这点小事,节外生枝呢?”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将一切都归结于时机不巧和顾全大局,听不出任何私人的情绪。
“太医院也知道朝局复杂?”孙廷萧冷哼一声,太医院这种纯粹的技术官僚机构,应该离朝堂的腥风血雨远得很。
苏念晚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温柔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将军在朝堂之上,总是表现得那般张扬孟浪,但是为了让圣人放心,让那些文臣轻视,好让您能在这复杂的棋局中,获得更多的自由罢了。”
她一语道破了孙廷萧最深的伪装,孙廷萧不由得一怔。
苏念晚没有在意他瞬间的失态,继续不疾不徐地分析道:“您看,今日您在朝上,当众讨要那位新科的女状元做您的属下。这事虽然出格,但在众人看来,却又在情理之中。大家只会觉得,这是骁骑将军打了胜仗之后,借功邀赏,行事骄纵的又一个表现,顶多再加上几分年少慕艾的风流心思。这完全符合您一贯展现在外的形象。”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肃了几分,“若您当时要的是我,一个在太医院任职,与军方毫无瓜葛,甚至能接触到后宫的女太医,随您一同出征……那性质就完全变了。旁人不会觉得这是风流,只会觉得,您骁骑将军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是不是想要勾结一些本不该有关联的内廷臣子,意图不轨?”
孙廷萧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声说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么会为别人着想。无怪乎……我会喜欢你。”
这句突如其来的、近乎于表白的话,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然而,苏念晚听了,只是浅浅地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通透,和一丝淡淡的哀愁。
“将军总是说些漂亮话来哄我。”她柔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您对我好,其实只是感念当年在边关,我为您疗伤的那段情分罢了。可是将军,那都已经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的您,不再是当年那个重伤垂死、一无所有的小将;而妾身,也并非当年那个身为人妇、一心只知救人的医女了。”
“你总是不信我说的话……”孙廷萧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与执拗,“十年又如何?我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目光在空中交汇,传递着万千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奈,有惋惜,有不甘,也有一丝尚未熄灭的火花。
最终,还是苏念晚先移开了视线。她再次对着孙廷萧微微一福,轻声道:“将军,念晚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转过身,迈着端庄的步伐,款款离去。那绯色的官服背影,很快便融入了远处阑珊的灯火与人群之中,再也看不真切。
孙廷萧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收回目光。
他脸上的失落与执拗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又变成了那种玩世不恭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孙廷萧悠悠然地踱步回到自己那靠前的席位上,重新坐了下来。
天汉宣和三年的这个中秋之夜,曲江池畔的风喧嚣而微凉,吹在脸上,带着桂花的甜香和水汽的清新。
对他而言,今夜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夜晚。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起身去向任何人祝酒。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看客,静静地坐在那里。
有同僚或下属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便来者不拒,一饮而尽,豪爽依旧;无人来时,他便自斟自饮,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膝上,仰头品酒赏月,神态悠然自得。
偶尔,他会伸出筷子,夹一筷子桌上早已半凉的菜肴,不紧不慢地塞进嘴里,仿佛品尝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他将自己从这场盛宴的中心抽离出来,变成了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终于,这场极尽奢华的夜宴,在歌舞升平、人人尽欢的气氛中,缓缓落下了帷幕。圣人与皇后先行起驾回宫,百官与使臣们也陆续散去。
孙廷萧没有急着走。他等到大部分人都已离去,才悠悠然地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信步走出曲江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