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也为了家,林康给二女取名安平。
但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绿水,绿水里夹着血块。果果刚病,猪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下午再去就硬邦邦的了。才把死猪拖出圈,那只公鸡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树上飞,被伐倒的李子树旁,是棵深梢的桉树,桉树根部以上丈余高处,都是光溜溜的树干,你一只鸡怎么飞得上去?你真想上树,周围到处是树,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树?可是它着了魔,飞一次不行,又飞二次,二次不行,又飞三次,就这样活活累死了。猪死了,鸡死了,也就罢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长到三岁了。果果是个普通的孩子,远没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个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却不被接受,自她出生过后,除了那些不得已来请林康打铁的,没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与其让果果死,不如……这想法,在林康和谢翠芬心里同时萌生。
他们对视了好几眼,都等着对方把那想法说出来。
谢翠芬首先开了口。她说:当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说出口,因而没等她说出口,就翻身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跟他一同来的,还有肖道长。肖道长是峡谷地区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无定所,但他是水口乡人,林康就去水口乡碰运气,结果没拢水口,就在路上遇见他了。林康正要说话,肖道长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后的路,意思是少废话,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样子。可他年纪太大,大到老态龙钟,走路像捡绣花针。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着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一**一**地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两人进门时,谢翠芬已在为果果备殓衣。所谓殓衣,无非是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给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继续长,直到脚把鞋塞满,这样,那孩子就不枉来趟人世。
哭过了吗?肖道长问。他是问谢翠芬哭过没有。谢翠芬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没哭就好,肖道长说,哭过就没救了。而这时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张,听了肖道长的话,那张嘴慢慢闭上了。肖道长从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样一样地摆设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画像,再是绘了牛头马面和乌牙凤嘴的桌围,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师刀。他摇着师刀,围着灶台,且舞且唱,从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门口去,望着在黑暗和静寂中显得越发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词,之后回过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体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声喷在她脸上,再盯住她的额头,右手扣成金刚指,右、左、上、下地比画,每划一下,就念一声咒语:一划成江,二划成河,三划人延寿,四划鬼断绝!
果果的身体软了,眼睛睁开了。
肖道长拒收劳务费。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林康感激不尽,让果果给他磕头,但他也不让。他对果果说:我来,不是为你。说完就离开了。
肖道长的话令人费解。但不管怎样,果果萎了几天,就精神起来,从此再没生过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长大。
伴随着林安平成长的,是母亲每天必说的那句:娃,把你养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里去。
峡谷地区,“大”的标准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岁,这里只需十二,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了。自从会数数,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着小指头,数她还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亲人,回到仙班。她数得越认真,越快乐,林康就越酸楚。几年以后,她就要单门独户地去对付这个世界了,尽管她是天上来的,但终究是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
怕二女将来吃亏,林康决定送她上学。
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学,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即使上,发蒙的年岁也没个定准,一般都不小于八九岁。林康希望二女能读到小学毕业,因此七岁就把她送进了学堂。
林安平说,许多年来,她是那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五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很久没响过了。初来峡谷时,手机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动不动就唱歌。是县城的老朋友让它唱的,他们约我喝酒,打牌。我们的业余生活一直是这么过,现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说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头儿说给我半年时间,我希望在这不长不短的时日内,能弄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终却遭弃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对每一个电话撒谎,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总之是不能赴约。很快,他们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过,再不跟我联系。何况现在天还没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这样的作息方式只属于山区。我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其实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却带着大群孙儿孙女,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一岁。可见人是被后人推老的。这对夫妻也自以为老,动不动就是我这老头子、我这老太婆,像他们过得太难,现在终于混老了,很是欣慰。他们来自半山,在镇上买了房,儿女出门打工,老两口带着孙子辈在镇上念书。凌晨四五点,就常听见他们的电话响,无一例外开着扬声器,铃声大得吓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不是说,是喊,连对方说啥我也能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
可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结果不是。
是她同学陈婷婷。
陈婷婷问我找到林安平没有。
这话让我恍然如梦。差不多一个月前,她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而且据情形判断,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还帮我联系过,现在才问找到没有。
我把情况大致讲了,陈婷婷格外惊讶:啊?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声时的样子。她脸胖,唇薄,说话很用劲儿,每说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头一皱,顶住滑落的黑框眼镜。
千峰大峡谷共五个乡镇,除已经提到过的西柳乡、水口乡、鹿走乡、土门镇,还有风源乡,五个乡镇的文化站里,我最熟识的就是陈婷婷,她是县政协委员,每次到县里开会,都到文化馆来,讨要些我们编辑整理的书;啥书都要,只要是书。其实那些书里的不少内容,都来自她本人的讲述。她是个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药材(药材也是野菜,党参到处是,乡场上的人喜欢挖来炖鸡),撞到茅草丛中一段几米长的石墙,也要打电话给我们报告,不管我们的态度如何,她自己都满山满岭寻访老者,探究那石墙的来历,得出的结论是:那不是墙,而是古道遗迹;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说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广元送去的,途经东轩、万源、镇巴、安康到长安。想想,杜牧描写的“一骑红尘”,就从我们东轩县奔驰而去。如此,那段残墙就越千年风雨,直通大唐。
可是,陈婷婷由一段残墙,想到大唐,想到贵妃,想到荔枝、奔马和烟尘,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绝世爱情,难道与心灵无关?
或许,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只是在嫉妒陈婷婷。
有时候我想,如果头儿知道有陈婷婷这么个人,就不会指派我了。
越这么想,越不愿见她。如果不是进峡谷四十多天还一筹莫展,我肯定不会跟她联系。
不过幸好联系了,否则我就不会认识林安平。
对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这些天来,我一直心存感激,尽管她的推荐完全是我引导的结果。我并没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只说这段时间闲,想来峡谷找些“文化活体”,跟他们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说到耍狮子的、跳钱棍舞的、打薅草锣鼓的……那些人我都见过多回。也可能是见得太多,我感觉不新鲜,更不“独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别的人了。中午时分,我们去吃饭,席间谈着网上八卦,她问那算不算文化,我说算,她又问那种文化是不是正意味着文化的堕落,我说不是,我们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赖于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轻的能力。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的那些考证,比网上八卦更离谱,我的话也并非真心,而是暗含着自我辩解。在这一刻,我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却都做出真诚执着的样子。不如执着到底。于是我说:传统文化追逐典型,现代文化不要典型,只要例外。可能就是这句,让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仅存的,当然例外。
我正感激着她呢,她却“啊”这么一声。
“啊”一声过后,她问我见到林安平的女儿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林安平早给我讲过,她有个养女,叫林芳,在鹿走乡卫生院做护士,不忙的时候每周回来,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回来。她说自己领养过十多个孩子,养大了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只把林芳留在了身边。
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过早饭,我又找林安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