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人人和你一样,这一行生意就好做了。”通常情况是,庄臣好不容易接了一单生意,对方要求庄臣连拍十几张,然后十几张里面挑一张,千挑万选的这一张还要精心修片,“我成天造假,你说这算不算犯罪?”
武昌挑出五张允许庄臣做招牌照。她还年轻,不需要修片也拿得出手。当武昌的招牌照出现在黄鹤楼前,武昌已然厌倦了黄鹤楼,尽管她还没登过。武昌每天变花样“过早”,过了二十多天逍遥快活的异乡生活。等到看的吃的喝的都开始重复,翻不出新意了,客居生活就完全成了生活。武昌隐瞒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故作落落大方地住进庄臣租在户部巷的单间,“我既然敢跟你来看长江,我就百分之百相信你。”刚好不大的单间放了一个上下铺,上铺空空,像是专门等她,等了很久。武昌偶尔会觉得还在姐姐的集体宿舍,又觉得自己还是学生,住在男女混搭的寝室,尽管这不合实际。
白天,庄臣在黄鹤楼拍照,武昌在出租屋对着满墙的陌生面孔等庄臣下班。庄臣回来就摔出一沓废照片,同时骂骂咧咧删着相机里攒了一天的照片,不要脸!不要脸!庄臣对自己的促销手段产生了动摇:客人随意指定方位拍照,然后冲印出大小两张照片,小照片可以嵌进方形的塑料钥匙挂饰;大照片套纸质相框,和小学课本的尺寸相当,一大一小全套二十元人民币。促销广告词平易近人:小照片免费领取,大照片自愿消费。庄臣算过账,钥匙挂饰采用最低档的塑料,一凹一平两个小方块就框住了小照片,什么都是小的,成本不值一提。促销活动肉眼可见地拉了一些人气,但庄臣高估了顾客的道德感,他们多是因为新鲜凑个热闹顺便贪点小便宜。绝大多数客人只取走免费的钥匙挂饰,即使庄臣暗示他们随便丢弃自家照片大大不吉,也没什么改观。庄臣就把这些高清的无耻嘴脸带回来,贴到出租屋墙上,右手比画出一把枪,对着照片墙一通疯狂扫射,不要脸!不要脸!
庄臣生意上的失利加剧了武昌的忧患意识,“想到武汉碰碰运气”虽然是对姐姐撒的一个谎,但眼下也不得不践行了。武昌的收费是正规导游的一半,每天买一张全票入园,待到下午六点半闭园。在此之前,武昌闭关用功了一个星期,把黄鹤楼的前世今生背个滚瓜烂熟——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翘角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
武昌照本宣科之余,偶尔加一点个人发挥,在黄鹤楼二楼,长江像兰州拉面里的“大宽”,三楼是“韭叶”,到顶五楼就是“二细”了。真有甘肃的游客听了,发表抗议,不论黄鹤楼哪一楼,长江都是“毛细”,在黄河面前都是毛毛雨!武昌没见过黄河也附和说,北方的大江大河都是大手笔。甘肃游客颔首指着某块匾额,装作很有兴趣地打听历史背景。
从黄鹤楼往景区南门方向走,还有崔颢题诗图、文苑、鹅池、搁笔亭、米芾拜石、紫竹苑、白云阁等景点,游客提问少很多,武昌的耳朵嘴巴相应清闲,武昌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在不长的导游生涯中,武昌带过一对聋哑游客。兄弟俩一人一张鞋拔子脸,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衣帽也统一,坚固的无声同盟。聋哑哥哥递给武昌一个小本本,上书:带我们上黄鹤楼。武昌另起一行写道:我不是正规导游。然后指指景区咨询处,接着写:正规导游都在那。聋哑弟弟摇头,哥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奇怪的喉音,右手食指指着武昌,聋哑弟弟在纸上传译:她们一看就是导游,我们喜欢不像导游的导游。
武昌照例从黄鹤楼二楼开始“兰州拉面”论,只不过这回是连写带比画的。到了紫竹苑,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估计是拍了一天疲乏了,新郎新娘都面泛油光,有了一点愁容和戚色,即使是头婚,也不免让人联想到二婚的怅然。以聋哑兄弟的条件,他们会有属于他们的婚姻吗?武昌带兄弟俩游完园,第一次做了亏本生意,没收费。聋哑哥哥推辞了一番,最后手写了一句“谢谢你”,武昌收下了。正规导游都认识武昌了,不失时机就为难她一下,故意放大小蜜蜂扩音器的音量干扰武昌解说。武昌也不恼,号召游客,她讲得比我详细,这一段你们听她讲。
庄臣和同行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搞促销之前,庄臣过分乐观,颇有些“只此一家”的自得,反观他的对头,“古装戏服免费租用”的汪师傅,庄臣心生鄙夷,啥年代了,谁还稀罕扮成皇亲贵胄地到此一游?汪师傅是黄鹤楼一带的照相老字号,赶上好天气就挑了竹竿,晾晒古装戏服,皱巴巴的赤金龙袍、褪色脱线的黄马褂、藕荷色宫女服以及起球了的贵妃装。庄臣揶揄汪师傅是“封建余孽”,也不想一想这是啥地方,武昌!封建帝制就是从这里完蛋的。汪师傅贼心不死说,完蛋了也可以搞复辟嘛,上个月我就拍了三个皇帝、九个贵妃、两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实践证明,庄臣的求新求变走不通。汪师傅幸灾乐祸地发表老人言,你纯粹是瞎搞革命瞎胡闹,看我走老路子,十几年旱涝保收。话题一转,汪师傅忆起照相行当的黄金时代,汪师傅的面色就黯淡下来,直叹今不如昔。从前照相师傅多有地位,劳驾师傅照片拍好一点哦,麻烦师傅照片洗清楚一点哦。八九十年代,相机金贵,胶卷金贵,照相的机会就金贵,照一张相等于过一个小节日,衣服要干净,裤缝要笔直,脸上一定要笑,双手叉腰或别腰后,剪刀手算时髦了……照片洗好收进相册,底片包好存信封里,还要放火柴头、樟脑丸,防霉防蛀,集体合照的背面附一张白纸,用钢笔手写每一排的姓名,有时还要括号籍贯……压膜业务的出现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了,重要照片,通常是全家福、结婚照,塑封起来挂堂屋、挂正厅,只要不暴晒不起泡,一般都能保存挺好,哪像现在,手机随时随地随照随删,太随便了,我的生意也只好随便做一做了,那些龙袍长衫我都懒得换新了,没想到你来了,年纪轻轻掺和这种夕阳行业……
庄臣中午就收摊了,回屋发现桌上的字条:谢谢你。午睡前,武昌从兜里摸到字条,想起那对不幸的聋哑兄弟以及自己的善行义举,一种自我感动的情绪使她盯着这三个不算工整的汉字看了又看,以至于睡前忘记把字条收起来,以至于庄臣误以为那是武昌向他致谢的一种委婉方式。
“我们就像是住在男女混寝的宿舍里的……好学生。”武昌午睡醒来,庄臣主动说了一些之前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不好意思开口的感想。武昌心里一动,男女混寝的宿舍,他们想到一块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住到校外,男女朋友租一间平房,买几个西红柿和鸡蛋,做个番茄蛋汤或者番茄炒蛋,比吃大餐还开心。”武昌揣摩庄臣的用意,是否话里有话,“宿舍哥们一个接一个地搬出去,那个时候只要晚上不熄灯不断网就是天大的自由和幸福了,宿舍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哥们就不搬了,把他女朋友招进宿舍,两个人公然在男生寝室同居,偶尔也做一做凉拌西红柿,小日子甜滋滋。”武昌笑了。“后来另一个哥们回寝室拿点东西,撞见两个人正在吃西红柿拌白糖,当场大叫。”庄臣看看武昌,犹豫是否要说下去,但还是说下去了,“一嘴西红柿,一嘴白糖,两个人亲嘴巴就变成了西红柿拌白糖,鬼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鬼点子。”武昌感到脸烫,应该是脸红了。“再后来,那哥们就在自己下铺拉了一道帘,尽管多数时候,宿舍只有这对狗男女,但他们再也不敢在帘子外面胡来了。”
武昌想象母亲听了这个故事,必定第一时间拉开“寡廉鲜耻”的大旗,从前的武昌和武阳都是这面旗帜的拥护者,坚信不疑声援母亲的道德攻势,如今却觉得故事中的同居男女小题大做,亲亲嘴巴怎么啦,变着花样亲亲嘴巴又怎么啦。武昌的包容开明马上被庄臣的下一个问题粉碎了,“你知道他们在帘子里面做什么吗?”脸更烫了,脸肯定更红了,武昌想到小学课文第四课,《叶公好龙》。
武昌的青春期就像一片处女地,贫瘠和贫瘠的回忆。由于母亲职业的关系,武昌高中毕业还住在婺城小学。小学每天早晚都要播一遍“美呀美,什么是美……”,加上母亲言传身教,母女三人都是“五讲四美”的模范标兵,父亲则是争取目标、改造对象。母亲不能容忍父亲生活上的自由主义:牙膏没有从底部挤起,毛巾不对折就悬挂,拖鞋没有成双摆放整齐,不洗脚就上床……凡此种种,母亲都要勒令父亲整改重做,至于喝酒晚归这类“重大问题”,非书面检讨不能过关。父亲当着女儿们的面自我批评:本人杨万里,于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在外喝酒到凌晨,只图自己开心,没有顾及家人感受,愧对江柳青同志的教育和培养,本人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在此做出深刻检讨,对不起,I'msorry…
父亲的陋习不是一两次检讨就能解决的。母亲釜底抽薪,晚上十点就反锁家门,再加一道链子锁,父亲的钥匙彻底失效。第二天一早,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又在武昌武阳面前做了一次“深刻”检讨。在武昌心里,“深刻”就和父亲的家门钥匙一样,和父亲的检讨书保证书自我批评一样,都没什么效力了。武昌有一次听见父亲用座机在和什么人抱怨,“我情愿她是包法利夫人,可事实上,她是可怜的包法利夫人那单调乏味的另一半,谈吐像人行道一样平板,日子像钟摆一样单调……这个传统女人太传统啦,她也许和你一样,是个好老师,但绝不是个好妻子,上帝啊,我在她面前不是丈夫,我是可怜的小学生……”
母亲毫无悬念再次斩获婺城小学年度“伟大园丁”的最高荣誉,客厅墙上已经有十张这样的奖状了。她心满意足地把第十一张“伟大园丁”另起一行,寓意教学生涯的新篇章、新起点。和“深刻”一样,武昌也有点厌倦了“伟大”。学校里的“伟大园丁”同时也是家里面的“伟大生活家”,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宁可买便宜一倍的受潮厕纸,晾干了再用。武昌和武阳因此饱受湿疹之苦。
婺城小学的教职工宿舍,一室一厅外加厨卫,总共六十平方米,塞满了武昌一家四口、家具和荣誉。卧室是父母的领地,姐妹俩在客厅睡一张钢丝床,每天上学前折叠好收到门后面,夜里再支开。令武昌困惑的是,她和姐姐同样用受潮厕纸,为什么发痒的地方却不一样。武阳操纵着武昌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武昌困惑多多,姐姐的湿疹比她好得快好得早,为什么还是痒?直到武昌初潮,武阳娴熟地用干燥厕纸为她折了厚厚一只船形纸垫,武昌方才恍悟,痒有许多不同品种,湿疹的痒只是其中光明磊落的一种。在夜色的掩护下,彼此一寸一寸探索成长的蛛丝马迹,逐渐摸出一些暗门机关,使她们在湿疹痊愈后依然还有比抓挠湿疹更甚的快感。
一日,母亲叫来婺城小学的电工卸了卧室的门。卸下的门板搁在楼道,上下楼的老师、校工看见了,都紧绷脸皮和嘴皮,那是一种呼之欲出的笑意和一触即发的谈锋。父母的领地失了遮挡,夜里一片死寂,武昌和武阳的摸索游戏被迫停止。后半夜,武昌隐约听见父亲的哭腔,帮帮我,就一下,帮帮我……前所未闻,俨然受了欺负的小学生,更奇怪的是,面对父亲的哀告,母亲不吭一声。这样古怪的夜晚隐秘地持续了一个星期,父亲终于在星期天的凌晨得到了母亲的回应:你再吵,我出去让女儿进来帮你啊。武阳迅速地翻了个身,原来姐姐也一直在偷听。
父亲开始报复性晚归,不到半夜坚决不回家,借着酒劲猛砸反锁的家门,砸醒了整栋宿舍楼。母亲不得已起床放父亲进屋。父亲趴在水槽上,食指伸进嘴巴,嗷嗷狂吐,吐完又嗷嗷呻吟,一点也不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武昌接了一杯水给他漱口,父亲像等到援军似的向小女儿控诉她的母亲,她就是一杯白开水,一杯蒸馏水,容不得半点杂质,一点味道也没有,除非和尚,男人碰到这种女人要吃苦头的。武昌童言无忌,那你就去当和尚呀。
父亲在办妥离婚手续后的第三天搬离婺城小学,六十平方米的家就此成了尼姑庵。母亲抬回门板重新安上,卧室是卧室,客厅又是客厅了。武阳却要求再买一张钢丝床。姐妹两个从此分居客厅南北,蓬勃的身体之间隔着六脚茶几。母亲更加投入工作,荣誉墙上的“伟大园丁”长势喜人,武阳和武昌的成绩却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讽刺。不过,类似情况在教师队伍中并不鲜见,有一种说法说,教师把大部分的耐心和热情都奉献给了学生,对待自家孩子,包括另一半难免懈怠,也是职业病的一种。老特级教师杨老师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强行送去河南少林武校,顺其自然就会发展成为婺城一霸。杨老师桃李满天下,独独对儿子无计可施,对儿子的期望一降再降,只求杨凯平平安安,不要成为社会祸害。
只要武昌如厕的时间稍长,母亲就会敲门,在门外报一个时长,提醒武昌已经在卫生间虚耗太久了。洗澡也一样,母亲总抱怨女儿洗的速度太慢。武昌后来得知,那段时间楼下肖老师的女儿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导致处女膜破裂,教师队伍一时议论纷纷:肖老师的女儿一向蛮乖蛮懂事,学习考试从来不用肖老师操心,每天放学回家很自觉地先做作业,成绩也好,就是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做完作业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想不到这个书呆子闯出这样的祸事……人不可貌相……书呆子看书把脑袋看坏掉了……肖老师今年刚评上“伟大园丁”,这下更出名啦……福兮祸兮……肖老师这个人蛮要面子的,肖老师会不会辞职搬走啊……直到现在,肖老师还和武昌的母亲住在婺城小学,同是离异的女教师,楼上楼下邻里和睦。
倒是音乐老师吕淼在武昌父亲离开半个月后,也辞职搬走了。吕老师是婺城小学最洋气的老师,春天夹克衫软呢帽,夏天棉布裙白球鞋,秋天针织衫外套小马甲,冬天羊毛围巾混搭小皮裙,吕老师会唱英文歌,最喜欢在课上放惠特妮·休斯顿的磁带。搬空的宿舍还贴了许多黑人海报,几支全是外文的洁面乳丢在卫生间角落,还有一盆指甲花。吕老师十指纤纤,十个红指甲落到风琴键上,比琴声更曼妙。有一张手部特写的大照片挂在音乐教室,后来神秘失踪了,还有一张跳采茶舞的全身照展在婺城影楼橱窗,后来也遭到神秘破坏……武昌掐了一些吕老师的指甲花,双手插兜,晚饭的时候大意了,母亲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同时把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拽出来,十指鲜红,犹如十簇火焰助长母亲的怒意。武昌当即被拉进卫生间洗刷,力道之大,十个指甲都要被母亲揭掉了,不由想起父亲曾经反驳母亲的话:你们和日本人的文化心态比较接近,都是一种典型的“耻感文化”,特别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以外部评议作为行事准则,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会有很强的羞耻感和自我约束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则百事可为……这和基督教世界的“罪感文化”完全不同,“人是生而有罪的”,“我们的罪高于我们的头”,“罪感”就在我们心里,审判和标准也发生在自己的内心,与他人无干……指甲花风波后,武昌视一切女性美为天敌,自觉地让自己不起眼,尽管她和武阳都有一对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只阔挺的大鼻子。离家前,武昌知道的化妆品品牌不超过五个,是武阳给她补上了这迟到的启蒙课。武阳只在休息天化妆,但她的化妆品很全面,仿佛是对灰暗青春期的报复,自我打磨和抛光,抓住年轻的尾巴。
总而言之,母亲是大生活家,母亲经手的生活展露出琐碎、沉重、控制、虚耗等质地,严重挫伤了父女三人的勇气和信心,误以为无趣和疲惫是生活的主题,除了逃离,别无选择。武阳职高毕业就去了杭州,“我这辈子绝对不在厕纸上花心思,绝对不会像个傻帽一样为了省那一丁点钱,天天在阳台上晒贱价厕纸!”武昌也步了父亲和姐姐的后尘,逃离婺城,逃离母亲,逃离“伟大园丁”的巨大阴影……
庄臣交给武昌一张一寸照复印件,一位穿中山装的瓜子脸男人,因为复印的关系,中山装很黑,瓜子脸很白。庄臣希望武昌能够帮忙寻找和照片上相像的男人,“五官、面部轮廓接近就可以了,你做导游,多留心。”
“好像通缉犯。”
“只要做成黑白照,人人都像杀人犯,通缉令。”
“他们后来做什么?”
“什么?”
“你那哥们和他女朋友在帘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