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那些决非凡属的猴狐熊狗,太有难以言传的灵异了。正因为如此,便又总觉得不好意思张口。不料,有次女儿来看我,竟很轻易地便得了他特意为之画的一个画盘,画的是在花丛中微笑的“阿福”。对此,喜洋洋的女儿自有理解:“本来我想要的是猴,韩叔叔是不是看我太瘦骨伶仃了,才画‘阿福’的?你看,他不是称我‘小友’,还祝我‘戊辰得福’么?”
我很想给女儿好好叙说一番,述说这位韩叔叔为什么总将那么多的爱意倾注给孩子、给那些小生灵小动物,却终于又缄口。是的,再讲他与那“患难小友”——那在“文革”中陪伴他吞尽人间血泪而后又惨死的小狗的故事,话题太沉重了,虽然事隔二十多年,我依然很难做得到不动声色。更何况,我现在也传染了某些时疾:愿笑不愿哭,很不愿提起伤痛,很愿意忘却……
挨到今年初春,终于下定了造访美林寓所的决心,却又得闻妻子弃他而出走国外的消息。我惊异不已,美林却大度依然地淡淡一笑:“人生七味嘛,看来都得尝尝,现在,我是一只带小鸡的老母鸡……”
他的女儿才七岁。哦,一个男人,一个正处创作旺盛期的艺术家,带着七岁幼女过日子的滋味,难道是好尝的么?
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他那竭力掩去苦涩的笑容,难道不能教我品出话中的真味么?是呵,对于一个曾在牢房的八寸地盘中坐过一千七百个日夜的人来说,人生的这点小小的“滋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美林自会重获安宁幸福的,只要稍稍脱却太多的天真,太多的轻信和太繁重的忙碌。
终于约好去访的那日,是刚刚落过一场极丰沛的大雪的黄昏。
一行四人踏着曲里拐弯的雪路进入王府井的一条深巷时,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派了无俗尘的白雪,就是一种预示,预示我们将进入一个浑朴自然纯洁无瑕的天地。
哦,果然,果然是这样一个天地,果然是这样一个世界。
这世界,太美妙,太教人目不暇接了。
楼梯的拐弯处,门口、走廊、画室、卧房、客厅、一件件、一件件摆满了他所画的,烧的,雕的,刻的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大的小的,俱是生灵,俱是动物,大的,巍巍然而足令彪形大汉难以扛动;小的,却又不盈一握而任你把玩手上。哦,且慢,这些明明是铜浇的、铁铸的、陶塑的、瓷烧的、木雕的、竹刻的物件,这一具具原本为人们最熟稔的牛马鸡狗猴熊狐,怎么到了这里,都有千奇百怪得教你从未得见极难言表极难形容的形和采?这一套套烧绘的,或令你忍俊不禁,或勾你无限遐想的各种各样的脸谱、头像,这些活泼泼地恣肆在大大小小的陶盘,瓷盘中的鱼、龙、虫、鸟,这一个个在有限的方寸,被无限夸张又无限骄傲着的世间生灵,怎的在这里,都有一种令你看不够道不尽的生趣和神韵?这一帧帧看似极随意涂抹又极随便装裱的画,又把艺术的空间,拓展得那么自由,那么寥廓,教你直觉得艺术的世界,真正是浩大的苍穹,深邃如重洋!
哪怕是这匆匆一掠,也会令你解悟什么是艺术的永恒和永恒的艺术……哦,且住,且住吧!
如此惊怪下去,即使自己不怕贻笑大方,同访的友人,都会嫌啰嗦的。
的确无须我啰嗦。这些年来,但凡耳目稍不闭塞的,那个不晓中国的画坛奇才韩美林?不然的话,美国及欧洲一些国家,为名城建立××周年庆典所需的大型雕塑设计,为何单单来请韩美林?
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想再啰嗦一句:美林的这个家,哪里只是一间工作室,这是整整一座艺术宫!我真想问一句:韩美林,韩美林,你是怎生得了缪斯的青睐,她才把这么多的偏爱厚施于你的呵!
对此,艺术宫里的主人,自然不会动声色,不动声色的主人在此展现的,也仅仅是近年来的部分作品,仅仅是他创造的千百分之一。
我们的浏览,当然也只是“掠影”。
这一“掠”再次教我明白了:艺术的灵思,之所以如此丰赡华彩,源源不断,就在于艺术家本人,一开始就将自己的骨位扶得极为端正,铸得极其坚挺。
这一“掠”,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却原来,自己前些年,从各地寻求的或寻求未得而钟爱之极的那些妙趣横生的工艺品,那种种造型设计的构思,很多都出自韩美林。
自然,这一次,毋庸开口,同访者都欢天喜地如愿以偿了:应各人所爱,美林为我们一一作画。于是,这个要虎,那个要龙,我要的自然也是我最喜欢的生肖属相——马。
看美林作画,各个又不约而同地如观大典般屏了声气。
黑色的画纸一铺,银色的画笔在手,几乎是瞬息之间,一匹长啸的黑马,便从苍苍莽原疾奔而来!这不羁的头,这飞扬的尾,这抖擞的鬃,这骁腾的蹄……哦,还有,还有这虽然未着一笔,但你分明感觉得到的马蹄下的黑土,那只有中华大地黄河浓浆才滋润得出的无垠无涯的厚土呵!……
怎么说道呢?怎么称谢呢……此时,“谢谢”无疑是最多余最笨拙的辞令。但是,又笨又拙的我还是想说:谢谢你,韩美林,在吉祥的羊年,在春雪浪漫的黄昏,感谢你给了我们如此厚重的馈赠。
辞别美林归去时,风不再寒,夜渐渐深,天地如画,雪路似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