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被贬为“台州司马参军”,还被州人嫌,但这位在长安多才多艺、扬名京华的广文博士,并没有就此放浪形骸、悠游山水,而是以教化台州百姓为己任,以地方官员身份首办官学,选择民间优秀子弟来教导,大到冠、婚、丧、祭之类的礼仪,小到升、降、揖、逊之类的礼节,以身作则,使得台州的民俗日趋文明,士风逐渐奋起。郑虔在台州任上,教授了数百名子弟,以至于郡城“弦诵之声不绝于耳”。
关于协律郎一职,《新唐书·百官志》曰:“协律郎二人,正八品上,掌和律吕。”《辞源》里“协律郎”释为:“历代承袭这种制度,掌管举麾节乐,调和律吕,监试乐人典课,属太常寺。”所谓“太常寺卿”,是专司祭祀礼乐之官。而作为“举麾节乐,调和律吕,监试乐人典课”的协律郎,其实是太常寺中的乐队指挥,抑或是艺术总监这个概念。唐代的太常寺,直接管辖音乐机构和鼓吹署外,与教坊和梨园也是相互联系密切。郑虔贬谪台州,带来了宫廷礼制。参军戏作为一种可以戏谑社会的表演形式,被郑虔沿用到教化当地人的文化教育体系中去,完全是有可能的。
宝应元年(762年)有“降官流人,一切放还”之诏,此时郑虔已年高七十八岁。远贬东南边陲,一朝遇赦,怎能不走?弟子恳留,送至八叠岭脚,恋恋不舍,于是师徒以对对子相决,对得上则留,对不上则去。郑虔出“石压笋斜出”,弟子对“谷荫花后开”。郑虔深感自己教化有效,于是回城任教终生。乾元二年(759年),郑虔于台州官舍病逝。后世,郑虔被台人尊为台州的人文始祖。
郑虔的玄孙郑瓘也仕为协律郎。《民国临海县志》卷十七中载:“郑瓘,虔之孙,为协律郎,文雅有祖风。”据王晚霞在《郑虔研究》书中考证:郑瓘,字茧之,是郑虔的玄孙,生活时代约在德宗贞元末至宣宗大中间(803—860年)的中晚唐时期,居住在台州临海桐峙康谷郑岙。郑瓘有文广公遗风,襟怀淡雅,不以势利为事,爱好饮酒赋诗,登山玩水,笑傲江湖,悠游岁月。后来,他不愿在京为官,回台州过东篱下的日子。他的好友杜牧临别有诗赠《郑瓘协律》,诗云:“文广遗韵留樗散,鸡犬图书共一船。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樊川诗集注》)郑瓘归隐家乡,以其洒脱的性情,诗酒之余,倾心当地文教事业,教习宫廷礼乐和歌舞戏剧,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郑氏两代协律郎,对台州的文教影响深远,也自是毋庸置疑。
到了中晚唐,参军戏不再只有男性优伶在台上表演一个简单滑稽的笑话,而是已有年轻美貌、能歌善舞的女子参与表演,其中穿插有优美的歌声、动听的音乐。范摅《云溪友议》云:“(元稹)廉问浙东,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薛)涛,容华莫之比也。”这应该是一个家庭戏班。可以想象,姿容美丽的刘采春,风情自是男性优伶所不能比拟的。李商隐《娇儿》诗云:“截得青筼筜,骑走恣唐突。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小儿以模仿参军戏为乐,可以想象当时的参军戏在民间盛行之状了。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载:“亦如唐代,协律郎之举麾乐作,偃麾乐止相似,故参军亦谓之竹竿子,由此观之,则参军色以指挥为职。”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论古剧之结构时说:“参军色手执竹竿子以勾子(引队)。”可见,协律郎本身有时就成为参军戏中一个人物角色。黄岩灵石寺塔戏剧砖上的那个举麾人,不就是协律郎郑虔吗?而那女扮男装的苍鹘,是吴姬,抑或是刘采春这样美丽的女优。
戏在时间的河**流淌,从北方到南方,从先秦至南北朝、隋唐,摇曳生姿,时空交错,不断地遇见,交融,生成,到了宋代,合成一条大河。吴越国黄岩戏剧砖上的参军戏,上承唐代,下启宋代,是戏曲的大河即将汇成的前夕。塔砖上“苍鹘”的一双杏眼,如一个湖泊,波光粼粼,又似老梅树上绽出的蓓蕾,明媚又青涩,像一个时间的预言。
五 拈花一笑烟雨中
去灵石寺,看灵石寺塔。
细雨蒙蒙,分不清是雨还是雾,仿佛是温黄平原磅礴的地气散发开来。雨和雾都是古老的事物,跟时间一样老。
先去断江村看橘浦。已过了采摘季,只见浓绿的枝叶平铺开去,接来远处的括苍山脉。枝头寂寂,偶见一个遗漏的橘子,闪着金子般的光芒。永宁江缓缓穿过橘浦芳洲分出两岸,呼吸间,感觉到橘树的根系,饮取江水,输送给枝叶,而后到达春天的花朵,最后被秋冬的果实收集。钱镠有诗曰:“满野旌旗皆动色,千株橘柚尽含芳。”此地还是千年前的样子。
又去双楠村“白湖塘”古法红糖作坊。这是一个叫惠惠的女子办的。这个女子去南方闯**多年,回乡后在田野上种甘蔗,用古法熬制红糖,也作“烤糖”。她的烤糖有一个像词牌的名字——“糖多令”。煮一壶红糖姜茶,盛一碟烤糖,舌尖上化开的甜香,延续了这片土地古老的丰饶。
喝过姜茶,一身香暖,穿过田野村庄,去灵石寺。据说,李义山曾在此读书,清时著书堂的遗迹还在。灵石寺在灵石中学内。学校坐落在灵石山下,教学楼的正前方和右边各有一方池塘,满池的枯荷——卷缩,腐败,折断,扑倒,沉没——似一组铜制群雕,纪念着时间的洪流在此经过的样子。友人说,这荷塘是宋代白莲池的遗迹。原来,南宋吏部尚书谢克家曾任台州刺史,退休后,宋高宗把灵石寺赐给谢克家(1063—1134年)作为谢家的香灯院,有田一千八百亩,地一百五十七亩,山一百一十亩。这位弹劾秦桧的忠臣可谓受到了优待。秦桧复出后,其长子谢伋随即辞官归隐灵石寺,在此建“药园”,采药著述。朱熹曾题诗“谢公种药地,窈窕青山阿”。清同治九年(1870年),黄岩县令孙憙改为灵石书院,学堂功能延续至今。据光绪《黄岩县治》记载,灵石书院前为讲堂,后为奎阁,东西两厢楼房各五间。邻接东厢建有先贤祠三间,接先贤祠复有东庑重门,内外各有荷塘,四周枫柏交柯,岩篁茂密。一九三八年秋天至一九四五年秋天,黄岩县立中学在此办学,大批南下的知识分子,在幽静的灵石山下,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学子,其中有五位院士。
历史的隐逸之气在此氤氲着,越往山边走,这种气息越浓。穿过实验楼,拾级几步,抬头间,一座七级浮图赫然矗立在深郁的山野上。它的后面就是灵石寺。寺前一棵山茶,青叶白花,超凡脱俗,古意悠然。
灵石寺塔是一座七级六面砖塔,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遍体斑驳。绕着灵石寺塔逆时针走,时间被拨到了十世纪。其时,唐朝那件华美的霓裳羽衣,经历安史之乱的罡风,最后被黄巢起义撕扯作“五代十国”。长江三角洲下游以及沿海地区,在吴越国的统治下。这个偏安东南沿海的国家,她的脐带连着中原,思维却向着广阔的大海,是当时中国最繁荣富庶的地方。
吴越国钱氏三代五主奉行“善事中国”“保境安民”的国策,大力扶持佛教。在它的政治中心——杭州,有寺院二百余所,后来总数达到四百八十所,环西湖一带,灵隐寺、净慈寺、宝成寺、云栖寺、灵峰寺、保俶塔、雷峰塔、白塔、六和塔等,禅刹林立,佛塔挺秀,梵香缭绕,正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个江南的国度,在那个分裂割据的时代,形成一方独特的护国气象。
而北方,战争的博弈从未停止。公元960年,赵匡胤在开封建立了宋朝。之后,宋军相继吞并了杨行密所建的吴国、马殷创建的楚国。吴越国的君主钱弘俶,尊奉祖父钱镠的遗训,向北宋朝廷称臣,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钱俶,以避赵匡胤父亲名字的讳,只求地兴民安。
这股来自北方的强大王气,还是让钱俶感到不安。他授意国师德韶在吴越国兴建佛塔,以求佛祖保佑国祚长久。也就在这一年,国师德韶意欲重建已破败的唐代天台赤城山砖塔时,在阿育王塔瑞现的祥光中发现了南朝岳阳王感应所得的四十九粒真身舍利。德韶充分利用了这一祥瑞的事件,在吴越国各处,广为建塔供养。此事《中兴寺塔记》和《般若寺塔记》分别做了记载。与此同时,钱俶铸造一批阿育王塔,赐给各地寺庙和佛塔。灵石寺塔在北宋乾德元年(963年)开始兴建,于北宋乾德三年(965年)竣工,就得其中一座阿育王塔,上面铸有“吴越国王俶,敬造宝塔八万四千所,永充供养,时乙丑(965年)岁记”。在灵石寺塔落成之际,当地举行盛大的祈福活动,乐舞杂戏自是不可缺少。
佛寺里的乐舞杂戏活动,是唐代的传统。据敦煌乐谱所载,当时在佛寺演出除了歌舞《苏幕遮》《斗百草》《阿曹婆》《何满子》《剑器》《浑脱》舞等,还有更多题材的杂戏。而京师的佛寺有多处戏场,钱易《南部新书》载:“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州府治所的佛寺,也往往有百戏、杂技戏场。唐德宗时南京瓦官寺斋会上有杂技表演。另外如楚州龙兴寺戏场每日中午有戏弄演出,“而寺前负贩、戏弄,观看人数万众”,可见场面之盛。
安史之乱和会昌灭佛后,中国佛教中心南移,越州、杭州、台州、温州、婺州等地,大寺林立,名僧辈出,江浙成为唐以后佛教的中心。而五代时的吴越国,远离中原战乱,延续了唐代的礼制,为优戏发展创造了丰厚的土壤,佛寺又为优戏提供了广阔的舞台。隋代高僧智觊在天台山创立天台宗,至唐代,天台山已是名闻东亚的佛教圣地。始建于晋代的灵石寺,一直以来香火鼎盛,有戏剧演出舞台,或如楚州龙兴寺般有固定的戏场,是可能中的必然吧。
公元978年,钱俶纳土归宋。随着历史洪流一起泄入大宋的不仅是吴越国的国土和子民,还有高度发展的五代戏剧。至此,中国戏曲也从孕育期进入了形成期。中国的朝代江山,给戏曲提供了肥沃的成长土壤。
雨愈发绵密,裹着古木、古寺、古塔,耳边似有清旷的钟声传来,是传说中灵石寺那口浮海而来的钟吗?
六 陌上开花缓缓归
是谁把一场活泼泼的参军戏刻在灵石寺的塔砖上呢?这些粗朴的线条泄露了一些消息。反转镜头去戏台下找他吧。
他是爱看戏的人,戴着幞头,身着缺胯衫,总站在离戏台一米距离的位置,这样才看得分明而尽兴。他的眼、耳、心、脑一起感受着台上优伶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和身上的衣饰。当参军和苍鹘上台的时候,他甚至伸出右手的食指,在身旁那一片狭窄的虚空中划来划去,频繁地搅动着空气。看戏的人潮中,谁会注意他的举动呢?除了那个骑在大人肩上的孩子多看了他一眼。
戏散场后,他慢腾腾地仿佛走太快会丢失什么似的,向灵石寺走去。他蹲在寺旁山地上一堵已半干的泥坯砖墙前,然后拿起一块,砖面朝上,掏出一把小竹刀,在砖面上面凌空比画着。戏在他的心里翻腾着,一个个人物就在眼前。
春风流**,柳絮飘飞,鹧鸪声声。他抬头看了看天,又望向灵石寺。此刻,钟声响起……那颗忐忑的心顷刻间沉静了下来。他下手了。刀锋犁开紧实的砖面,发出一种沉闷而细微的“哧哧”声,他“呼”的一下吹开翻出的泥花。这些不连贯的小声响,有一种被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兴奋,似泥土拱出芽叶那般不易觉察,估计只有地上的虫子能听得出来。在时间的推动下,他的手越来越放松,刀下的线条像山野草木般地生长起来。那些青灰色或土黄色的砖面上,像底片经过药水后,一个个人物活泼泼地浮上来。最后几笔,他留给了她。台上的她,女扮男装,杏眼流转,腰肢如柳,载歌载舞,一转身杏眼一瞪,是一个苍鹘。真好看啊!刀尖往上一拐,连上那张小口的刹那,插科打诨之声,配合着眼神流转,像山间春水般哗哗流淌出来。他站起来吁了一口气,检阅着自己的作品,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在六块半干的泥坯砖上,一共刻下了八个戏剧人物,这是一场参军戏的主要阵容。他把这六块砖连同其他砖一起搬进砖窑。他站在窑前,像站在戏台下看戏那样,看着熊熊窑火吞没了“他们”。黑夜与白天的几次交替后,窑火熄灭,塔砖慢慢冷却。他看到了“他们”都完好地留在了砖面上,尤其是苍鹘的那双杏眼,声色灵动。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艺术创作,代表了每个人,为佛祖而作。
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们”在灵石寺塔中经受住了时间的窑火。当我看到了“他们”时,那些声音、身段、语言,并没有失去神韵,并把“他们”的创作者带到我们面前——一位无名氏。他,也是我,也是你,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江南烟雨中,田野上的草色越发清亮。“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这一句话似一朵飞花悄然降临。这是吴越国的第一代君主钱镠思念回临安的王妃,书信中催其回家的一句话。“陌上开花”与《钱王遗训》中“家道和则国治平矣”的气息贯通。“陌上”的花气,与“拈花”的禅气,相互交融氤氲,如此刻的雨雾温润着江南大地。
我们穿过温黄平原,一路西行,翻越括苍山脉,返回温州。横亘的括苍山脉,分割了温台两地,又把两地连在一起。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的岁末,孟浩然经天台,取海路前往乐清访好友张子容。在张宅宴会上,瓯地卢女唱《梅花》大曲,引二人诗兴大发。张作《除夜乐城逢孟浩然》:“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而孟答以《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这旧曲《梅花》是唐代大曲,一种来自北地的舞曲,在唐玄宗时盛行于江南。这瓯地的卢女,应该也似吴姬那般美丽又有才情的女子吧。
唐末,钱镠割据钱塘时,以去温州的道路悠远,此地人物稍繁,且无馆驿,于是析剡县一十三乡置新昌县,从而打通了杭州到温州的陆上通道,实际上打通了钱塘江与剡溪水道、瓯江水道的联系,开启了向东南沿海发展的时代。这些通道,是贸易和军事的要道,也是文化的。
到了宋朝,这些通道的精神效益开始显现出来,反映到学术上,是浙东学派的兴起,以及南宋时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反映到文学上,是温州出现“永嘉四灵”这样的文学流派;而反映到世俗层面,是宋室南渡之际,中国最成熟的戏曲形式——南戏,在温州诞生。
想起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去看永嘉昆剧团搬演现存最早的南戏古本——南宋温州九山书会创作的《张协状元》,曲调里有“台州歌”,这是一支台州地方小曲。剧中的副净与副末,一个木讷,一个机巧,稚拙诙谐,还是参军戏的魂。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