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丙戌(十三日),吴三桂以明桂王由榔还云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
《投笔集(下)·后秋兴》第十二叠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第一三叠题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且第一二叠后一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之二末两句为“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足证牧斋于康熙元年三月以后,方获知永历帝被执及崩逝之事。金氏以札中之“四海遏密”及诗题“大临无时”混淆胡汉,恐不可信。又,第九叠诗八首关涉董鄂妃姊妹者甚多,兹不详引,读者可参张孟劬采田编次《列朝后妃传稿》并注。
第一一叠题云《辛丑岁逼除作。时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检《张苍水集》第一编“顺治十八年辛丑《上延平王书》”云:
殿下东都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剿。但自古未有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或者谓女真亦起于沙漠。我何不可起于岛屿?不知女真原生长穷荒,入中土如适乐郊,悦以犯难,人忘其死。若以中国师徒,委之波涛漂渺之中,拘之风土狉榛之地,真乃入于幽谷。其间感离恨别,思归苦穷,种种情怀,皆足以堕士气而损军威,况欲其用命于矢石?改业于耰锄?何可得也!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兹历暑徂寒,弹丸之城攻围未下,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今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畔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路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渴。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恃。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况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净土,四澥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构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监。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于今日也。
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闇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一三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一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愈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颇甚复杂,兹略引旧记以证明之。
魏默深源《圣武记》八《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辉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顺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云南航海进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成功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六官理事假永明号,便宜封拜。闻王师三路攻永历于云贵,乃大举内犯江南,以图牵制。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谭家洲皆设大炮,金、焦二山皆铁锁横江。煌言屡却不前,令人泅水断铁索,遂乘风潮,以十七舟径进,沿江木城俱溃,**洲,获提督管效忠围镇江,五路叠垒而阵。周麾传炮,声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马死战,官兵退入城,成功军逐之而入,遂陷镇江,属邑皆下。部将甘辉请取扬州,断山东之师。据京口,断两浙之漕,严扼咽喉,号召各郡,南畿可不战自困。成功不听。七月直薄金陵,谒孝陵,而煌言别领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诸路。时,江宁重兵移征云贵,大半西上,城内守备空虚。松江提督马进宝(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阴通于寇,拥兵观望。成功移檄远近。(寅恪案:《张苍水集》第一编载“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可供参考。)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无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望风纳款。维扬、常、苏旦夕待变。东南大震,军报阻绝。世祖幸南苑集六师议亲征。两江总督郎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缓其攻。成功信之,按兵仪凤门外,依山为营,连亘数里。巡抚蒋国柱,崇明总兵梁化凤皆赴援。化凤登高望敌,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浮后湖而嬉,乃率劲骑五百,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破其一营,以作士气。次日,大出师由仪凤、钟阜二门以三路攻其前,而骑兵绕出山后夹攻。成功令甘辉守营,而自出江上调舟师。诸营见山上麾盖不动,不敢退。又未奉号令,不暇相救,遂大溃。甘辉被执死。化凤复遣兵烧海艘五百余,成功遂以余舰扬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还岛。而煌言遇我征贵州凯旋兵浮江下,亦战败走徽宁山中,出钱塘入海。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国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效忠自镇江败回□(日?),将防城器椇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带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
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邀而杀之。管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都事蔡政往松江见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船,授以机□。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提督,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先事□(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机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
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马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五《郎廷佐传》(参《碑传集》六二引《盛京通志·郎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军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击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二百三《疆臣年表》一“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五《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败。
《清史列传》八十《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郎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侄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夤缘行贿,计脱征明,并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并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郎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剃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豫,据分地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