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已走上去,她脸上虽是擦了淡淡胭脂,亦掩不住眼里的那抹伤痕和憔悴。照理来说,她现在应该在医院,而此刻一副精致容颜的她,让南乔生出不好的预感。
“可不可以聊聊。”南乔试着问道。
夕媛略有思索,但最终还是答应。
浓郁的咖啡上还旋着一圈细细的白痕,夕媛拈着小勺子,在咖啡杯里轻而缓地逆时针划转,微低着头,一丝忧郁情绪在眉眼间半隐半显。
“你的孩子?”南乔忍不住问道。
她手上突然一顿,小勺子从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溜开,勺柄与杯沿撞出“呲”的一声。
夕媛仍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但眼里明显有着像潮涌般的伤痛。
“芳芳给我看过那张照片,是从《新娱晨报》的记者手里拿到的。只是,我不清楚,许亦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许久,夕媛终于开口,神思幽远,像是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我从小家境就不好。妈妈是下岗工人,靠着在家附近的学校门口卖摊点而支撑整个家庭。我爸爸成天沉溺赌博,要是输了钱就会喝得烂醉回来,然后拿我和妈妈出气,经常将我们打得伤痕累累。我的身上永远都有抹不去的伤疤,脸上经常红肿得好几天不能吃东西。我14岁那年,妈妈终于熬不住,喝下墙角那瓶农药,自杀了。那晚,李斌带我逃了出来。”
“李斌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知道我的境况之后就劝我和他一起离家出走。他说,外面的世界非常美,有漂亮时髦的衣服,有汽车和洋房,处处都是宽阔的马路,吃的是美味珍馐,是奢华而灿烂的天堂。然后,我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
“李斌跟着一个影楼的摄影师学徒,后来一步一步将我诱进娱乐圈。那时候,他虽是我的男朋友,但为了让我可以拍广告拍电影,他怂恿甚至威胁我去陪一些导演和投资商,让我出卖自己的身体,从而博得更多机会。后来,我的事业越来越好,接大片拍广告,成为影迷心中的玉女。李斌怕我不再受他控制,就跟踪我偷拍了那些照片。”
南乔听着心里一阵一阵紧,可夕媛白净无一丝血气的脸上,似只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只在说起妈妈自杀时,声音透着哽咽,眼里闪过一丝陈年已久却刻骨铭心的慌恐和悲恸。
南乔还在处在不堪言语的震动中,夕媛已似想起了什么,换上了一抹淡淡的喜悦,她微抬起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许亦的吗?”
“那时,我因一部戏得了奖,同事们在pub里开了聚会帮我庆祝。我和姐妹们在大厅玩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瞥见坐在吧台前独自一人喝酒的他。当时我们公司的几个女艺人都认识他,纷纷跑过去跟他搭讪,他虽是放浪形骸的模样,却总是在三言两语的笑闹间将她们推开。当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散去之后,我却意外地偷窥到他眼里的那抹黯然神伤。
那晚,他喝得很醉,我看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扶着门廊差点倒了下去,鬼使神差似地,我竟毫无犹豫跑了过去,只是想着,要让这个好似压抑着无限伤痛的男人,能有一个依靠。那天晚上,他朦朦胧胧地讲了很多话,说他很后悔,是他早知道了真相却没有告诉她,才让她受了这么大的伤害。”
“后来,我每一天都会去那间pub,如果当天那个时段有通告,我也会让经纪人帮我推掉,开始的那几天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他,他依旧是一个人坐在那个地方,喝着闷酒不跟任何人说话。我坐的那个位置,可以看到他最好看的侧面,一出神就是几小时,从未觉得人生原来有这么美妙的时刻。只要他喝醉了,我就会偷偷跟着他,在他快倒下去的时候扶着他,让他靠在我肩上,然后将他送到酒店。”
“后来,他就不怎么来了,可是我仍旧守株待兔似的,天天等着那里,依旧望着那个没有他的位置,愣愣出神。直到那天,他依旧喝得很醉,然后在我将他安置在酒店正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眼里竟无一丝醉意,就那样静静地的看着我,他的眸子像深渊一样,既吸引着我移不开眼,又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原来,他那天是故意的,他说,他以前经常喝醉了然后躺在路边受着冷风才醒来,可后来却觉得有人为他盖上温暖的被子。他想知道那个让他靠着肩上的人是谁,所以,他在pub发现了我,而那些我没有见到他的日子,其实他就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他说,我的眼神常常让他想起一个人。后来,他送各种花到公司,约我吃饭,陪我逛街,任何一个普通日子都能被他翻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节日来送我礼物,他是那样浪漫的一个人,那样一个宁愿自己藏着伤也让别人感受到温暖的人,我心疼他,更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他。”
“其实,他第一次跟我求婚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当时想告诉他这些事,但又害怕他会永远离开我。我矛盾挣扎了很久,却最终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强占了这份幸福。”
夕媛的眼神,隐隐透露着孤苦,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份幸福的那种孤苦。那一低头的忧伤,像是掖着一生的无奈和哀凉。
“这辈子,我最遗憾的事,是没有早一点遇见他,哪怕早那么一点,我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配不上他的女子。”
南乔不自觉地握住她搁在桌上微微颤抖的手,那触手冰凉的指尖,让南乔心里突然发颤,大抵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上帝终是太残忍,让我们在接近幸福的那一刹那,覆手将我们又打入深渊。
“夕媛,你今天,是要去陆怡的记者会?”南乔虽是半分确定,却还是问了出来。
夕媛点了点头,一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腹部,声音冷而决裂,像枝头上结的冰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白死。”
南乔心里一震,见她搁在桌上的手已轻轻握紧成拳。
“你知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从谁发给报社和许亦的?”南乔问道。
夕媛微一皱眉:“李斌这些年总拿这些照片要挟我,我一直用钱塞他的口,他自己也清楚,将这些照片给记者或者让许亦知道,对他没什么好处。除非,是有人从他手里拿到这些,然后……”
“我会阻止这些东西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相信我。”南乔坚定地看着这个令人怜惜的女子,突然萌生出一种力量,想要去保护她。
然而,夕媛只是淡淡地看着南乔,道:“沈导,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如果真有人想要让这些公诸于众,不如我自己来说。”
南乔一震,见夕媛眼里有彻底毁灭的绝然。
她还没反应过来,夕媛已经站了起来,许是坐了太久,站起来的一刹那头脑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差点倒了下来。
南乔赶紧扶住她,轻声问:“要不要先去医院。”
夕媛淡笑着摇摇头。
心若残败不堪,何必在乎这副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