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焰搁了酒杯,眼神斜斜地瞟过来:“你难道忘了,滴血盟。”
白萱衣一听,顿时惊愕得忘了言语。一双桃花般的眼,吃痛地看着东陵焰。东陵焰挥了挥袖,又继续斟酒,道:“本公子有七百年的修为,就算少个一两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寂静院落,只有酒水落在杯里的声音。
良久。
白萱衣轻叹一声:“焰公子——”她想说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亦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并不值得。东陵焰却仿佛看穿了她,不等她说完,已冲口而出:“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须介怀。”
无须介怀?
对于仙家来讲,损失修为,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白萱衣怎会不知东陵焰内心的那份苦楚?她曾经以为没有谁会傻得愿意拿滴血盟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曾经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谁去冒那样的险。然而此刻,那个傻傻的、愿意冒险的人却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她禁不住红了眼眶。
究竟何为滴血盟?
那是第一代九阙神君订立的一种规条。九阙神族制度森严,法则甚多,许多的事情,都必须依据章程,又或是至高无上的领袖——九阙神君的旨意。若是有人的意见与神君相左,而他又坚持完成,他则必须以牺牲自己的修为,来换取他的意见的可行性。东陵焰遭到他父君的禁足,不被允许参与和邪皇赤冥相关的事情,可他为了救白萱衣,一再地反抗哀求,九阙神君便放了话,若是他敢以仪式立滴血盟,便可获得自由。本以为这样会让东陵焰知难而退,哪知道他竟然真的愿意舍弃两百年修为,离开九阙神殿。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有关东陵焰忤逆九阙神君的传言,一时间喧嚣尘上,在仙界闹得沸沸扬扬。立滴血盟当日,九阙神君暗中召见了东陵焰,他是为了挽回作为神族领袖的颜面,不希望东陵家沦为仙界笑柄,亦想给东陵焰一个台阶下,希望他能将功补过,他便要求东陵焰藏起救白萱衣的意图,对外宣称,是因为东陵焰嫉恶如仇,想要亲自对付邪皇的爪牙,而他觉得东陵焰修为不够,所以才将他禁足,此番订立滴血盟,便是东陵焰为了正义为了苍生,不怕被削去两百年修为,也要坚持离开九阙神殿,寻找邪皇的爪牙,将其歼灭。
如此一来,东陵焰便不再背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荒唐,而成了勇者无畏的少年英豪。九阙神君还将自己麾下五名得力的干将囊括在滴血盟之中,订盟之后,那五名九阙神侍便听从东陵焰的指挥了。
滴血盟是九阙神族最盛大的,亦是最残酷的仪式之一,东陵焰犹记得仪式当天万众围观,盛况空前。他慨然地站在祭台上,任由风火雷电加诸在他的身上——那么疼,他却没有喊一声。
深邃的眼眸,偷偷凝起泪。盈盈漾漾的,都是白萱衣。
而他亦体会到父君的苦心。——纵然父君对自己是恨铁不成钢,可却也不忍心他这两百年修为白白浪费,他拨出九阙神侍中的精英给他,亦是想保护他,他希望他这一仗真的可以胜利,可以建功立业,树立威信,成为神君之位名副其实的继承者。
“我不想令父君失望。”东陵焰轻叹一声。
白萱衣道:“所以,你是想一定要铲除莫非杨,阻止他解开邪皇的封印,将灾难带来人间?”东陵焰已经将邪皇的事详细说与白萱衣听,白萱衣联想起莫非杨所说的主人和使命,几乎可以断定,其主人便是指邪皇,而使命则是消除封印,使邪皇的能量重新覆盖大地,造成毁天灭地生灵涂炭的惨剧。
莫非杨便是邪皇预言当中的白衣侍者。
是邪皇颠覆人间最重要的一步棋。
这时,东陵焰又说道:“邪皇的追随者,明明暗暗,不计其数。这其中不仅包括了莫非杨,还有秦怜珊。”
“又或者说,是那个叫绿葵的女子。”
“绿葵是她的本名。她和莫非杨一样,是千年之前邪皇以青瓷树雕造而成。当年邪皇造了不少的青瓷树雕像,对他们灌以自己的邪气,将他们培养成邪魔死士。他们同属魔,因为极度擅长伪装,故而身份极之隐蔽。当邪皇被封印镇压,邪魔死士的能量亦随之衰弱到极至,他们纷纷以各种形式藏匿起来,千年之后,封印的能量减弱,邪皇复活,呼之欲出,邪魔死士亦逐渐苏醒,他们因为停滞了千年而受损的元神开始慢慢恢复。那个叫绿葵的女子,乃是邪魔死士当中擅长模仿与伪装的一类,她变做秦怜珊的模样,是为了接近小枫,骗取我们的信任。”
“绿葵精心策划了莫非杨的复活过程。她出现是为了将我们引向纯阴封魂术,并且让莫非杨藏入我们施术的躯体当中。她在施术之前,已暗中用假的幽精与雀阴替换掉真的,从而令纯阴封魂术无法成功,但那样反倒能利用小枫的魂魄使莫非杨复活。”
东陵焰一口气解释下来,白萱衣听得激动,时而愤慨,时而唏嘘,她却还有许多不解:“邪魔死士的沉睡,是他们自己醒来,还是需要某种契机才能?如若是自动苏醒的,莫非杨何必需要绿葵助他夺取小老爷的魂魄?”
“依我父君的推断,绿葵乃是邪魔死士当中修为较低下者,她的苏醒,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莫非杨既然是邪皇的白衣侍者,定是非比一般的邪魔死士,所以他的苏醒会更费周章。可以说,绿葵直接听命于莫非杨,而莫非杨听命于邪皇;莫非杨肩负唤醒邪皇能量的使命,绿葵的使命则是令莫非杨苏醒。只不过,我们却不知,为何偏偏受利用的人是小枫。小仙女,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你守住飞鸾流仙镜,镜面未愈合之前,你是不能离开镜子的,但小枫的一口鲜血不仅令镜面的裂痕消失,也让你获得自由,我想,小枫定然有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只不过这其中的因由我们如今尚未能参得透。”
“难道小老爷也跟邪皇一事有关?”白萱衣想起唐枫,眉眼间又是哀伤,“可是他却已经……”
东陵焰亦露出悔恨的表情:“当初我被父君禁足,无法离开九阙神殿,纵然有心,也无力兼顾,未能以仙气护住小枫的身体。他……”东陵焰不忍再继续往下说,青瓷山庄一片愁云惨雾。
白萱衣似又想起了什么,问东陵焰道:“如此说来,天行异域是假的?”东陵焰摇头:“天行异域不假,只不过绿葵利用了这个传说来掩盖她真实的来历。我父君已经查实,这段时间天行异域的幻影墙从来没有显露亦没有被打开过。小枫所说他在天行异域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幻象。他是被绿葵的结界困在一个逼真的世界里,只因他毫无修为,识不破那骗局,反而对绿葵的虚情假意深信不疑。”
白萱衣禁不住倍加自责:“就连我们亦受了她的蒙骗。我怎会那么愚蠢?”东陵焰急忙安慰:“是那绿葵太狡诈,偏又做出一副清淡的样子,我们才未能怀疑她。若要追究什么疏忽大意,我便是罪责更胜过你,我的修为比你高,却也没能识穿绿葵的真身。邪皇以青瓷树造魔,将其恶果层层包裹,隐藏得实在太细致。”
白萱衣看着炉上酒壶,壶底炭火微明,壶嘴有几丝白烟缭缭,她便执了壶把,抢过东陵焰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满的,仰头一饮而尽。东陵焰黯然地看着她,仿佛从她水汪汪的眸子里看出某些从前被忽略的细节——
他似是有所领悟了。
他真的了解她吗?知道她心中所想吗?她的心为何这样苦,这样痛?流云死时,亦不曾见她如此绝望消沉。
这云影天光,只将心事留给一壶断肠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