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对云霁又是怎样的感情?过去她一直以为是恨,恨他的欺骗、恨他的专横、恨他的心机,恨他竟然敢趁她心智尽失之际、将她束缚在天姥山上,让她为他诞下一女。这于她而言,莫过于最不堪的侮辱,比北齐人施加于她的还要不堪!
可她与云霁十多年相缠,十多年相斗,或你死我活,或相互利用,早就像两棵并生的大树一样,地面上各自生长,地底下根系已经纠结不清。
她想起天姥山上她离开之前,愤怒之下给了云霁一巴掌,竟打得他站立不稳。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回想,云霁是武学修为极深的人,怎可能被她轻轻巧巧一巴掌打得险些摔倒?他那时已经服了六尘,是硬撑着回了天姥山,再看她一眼。
又看他抄给她的药方,到最后几页,已经写得字迹歪斜,难以辨认。他把这些药方托侍女空蝉交给了沈昼,用意为何,已经不言自明。
……
他赠之以琼瑶,她弃之若敝履。
点点滴滴,她回忆起来,涓涓细流渐成汹涌波涛,冲击她的心房。
这样令她恨至极点又痛至极点的人还能有几个?
三年多了,她再一次抱住他,这个躯体无疑是熟悉的,这种熟悉中又带着陌生的感觉令她心中忽然一空,异样的失落的心伤毫无预兆地袭来。
她紧紧咬着牙关,双臂无意识收拢……云霁……云霁……
他在她的怀抱中悉悉索索地轻动,僵硬无巧,仿佛一切都是无意识无目的的动作,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女帝心中生出悲愤,大声怒道:“云霁,你不是最有能耐吗!你敢强迫朕,敢欺骗朕,敢把朕软禁在天姥山上!其他没一个男人敢对朕做的事情,你都做了,怎么现在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敢面对朕?!”
她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用力咬用力撕扯,忽然听见他低低发出一声嗯鸣,似是疼痛。
女帝闻声忽然欣喜。温软了动作,细细蹭去他颈上血迹,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会好起来,你也能听见我说话了,是不是?”
这样的问话自然只是徒然。但是女帝却说了下去。
“你所加诸朕的一切,朕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朕要夺了你的名号,将你云霁二字从史册上除名,永远以皇夫身份附庸于朕。”
“朕要将你禁锢宫中,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只能陪伴朕一个人。倘有二心,朕会令你生不如死。”
“朕要……”
……
女帝的话,一句一句狠辣又决然,回**在重熙殿蒸腾的暖气里。窗外大雪滂沱而下,把重重宫阁覆成无边无际的白茫,一直绵延到崇光二年的新年。
正旦之日,女帝不顾满朝非议,举行大婚。诏书之中,仅言封皇夫为云中君,余则半字未提,举国哗然。
大婚那日,女帝与皇夫前往宗庙祭祀,南楚都城万人空巷,争睹云中君之真面目。
然御辇外以纱幔遮掩,但见其形,不见其容。将至宗庙,忽而大风自天边来,红纱纷飞若云。但见辇中静穆端坐一人,鸦发长目,宛如神祇。惊鸿一瞥间,众皆伏拜,呼“云中君千岁”。自那以后,民间俱传说云中君乃是谪仙入凡,来配他们的女帝,若非如此,人间哪有那样男子,生得那样神仙品貌,又能显出那样的宁谧庄严?
吕和在宫中巡视时,恰听见几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小宫女躲在偏殿角落里窃窃私语,谈论的正是云中君。
吕和怒极,将他们拉出来好一通训斥,“君上的事情,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恰其中有个胆子大的,不服气地顶嘴:“外边大家都这样说,为何我们说不得?我们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君上,为何连说一说也不成!”
吕和直气得浑身颤抖,命令身后的侍卫:“这些人忤逆不道,拖出去掌嘴,罚入苦役!”
那些宫女太监们这才惊惧起来,齐齐磕头求饶。正这时,忽闻女帝声音冷冷道:“外边都怎样说云中君?说来给朕听听?”
女帝朝后衮服着身,雍容威严,凤眸一凛便令那一众小宫女小太监吓得趴在地上发抖不已,胆子小的都哭了起来。那个胆子大的此刻也无助了,望向吕和一脸的央求。
吕和到底老练,一边示意他们闭口不言,一边对女帝道:“民间对君上俱心怀景仰,赞颂君上英明神武,和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女帝淡淡一笑,不无寥落,叹道:“看来朕果然是年岁有些大了,刚才听到什么琴瑟不和,是朕的耳朵不大灵便了罢。”
“皇上!”吕和此刻冷汗涔涔,“是老奴失职,让这帮奴才在这里乱嚼舌头!恳请皇上下旨,将这帮奴才赐死,断了这些无稽之言!”
女帝不置可否,悠悠笑了笑,对方才顶嘴那小太监道:“他们不准你说云中君,朕准你说。”她微微倾身,修长的镂金护甲勾起他发冠下两条长带,柔声道:“说吧。”
冰冰凉凉的护甲擦过小太监的脸颊,小太监只觉得刺激得要命,头僵硬地向后别着,一双眼眯得紧紧的。
女帝的声音有如蛊惑,这时候还哪里由得小太监决定说还是不说,话已经逃命似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