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堆积的书卷蒙着薄尘,一封又一封消息摊开着。
右相司马寓的手指在紫檀木桌案上轻叩。这双手执掌过无数文牍,也在壮年时握过刀兵,此刻每一下敲击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片刻后,司马寓抬起浑浊的眼睛,对侍立在一旁的管家樊兴下令。
“点狼烟,通知城外代、朔二王。”
“命司马桉带人,按原计划冲击长乐门,强攻资善院,控制人质。城内潜伏的人手向安化门集结,全力夺门。告诉他们,宫中已变,不必再等!”
樊兴躬身领命,快步而出。
光禄大夫司马楙跪在下首,原本尽是忧惧,此刻绷紧的肩头微微松了。
“你的好儿子。”司马寓苍老的喉间滚出几个字。
自前年宣武帝亲征归来,龙体日渐衰颓之时起,司马寓便如同蛰伏于暗处的巨蟒,开始精心编织这张倾覆乾坤的大网。这位历仕三朝几度沉浮的元老,早已将喜怒哀乐磨入脸上的沟壑。此刻明显流露情绪,实际是敲打。
司马楙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到地砖。他素来低调隐忍,在司马氏族中几近透明,被视为庸碌无为的长子。然而此刻,为了他身陷皇宫的独子司马复,他拼上了毕生的智慧与口才,甚至不惜撕破平日形象。
“父亲息怒!复儿他……他擅自逼迫内线提前接应,确是错了,儿子惶恐!”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但复儿是父亲您言传身教的长孙!他的胆识决断,哪一样不是承袭自您?父亲,换做是您,身处复儿的境地,难道会枯等万全之机?复儿绝非怯懦,他是继承了您临危不乱的果敢!”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陛下驾崩的消息,即便此时真假难辨,但复儿在宫中已有时日,对宫闱之变的嗅觉岂会有误?父亲,内线传递消息终究隔了一层。复儿身处漩涡中心,他所感知的紧迫难道不值得父亲您思量?”
他话锋一转,将声音压低。“况且,父亲,便是二弟私下也曾与儿子言及,此番举事,时机稍纵即逝,当断则断方为上策。二弟勇毅过人,素为父亲倚重臂膀,连他都深以为然,觉得父亲您……或许过于求稳了些。”
他再次叩首,语气坚定。“父亲!复儿此举虽险,却为司马家争得了先机!此先机足以让城外大军闻讯而动,足以让城内诸部按计划集结!待父亲大事功成,复儿便是洞察先机的功臣,当受首功之赏!”
他平复语气,放缓语速。“至于复儿对韩家小郎,还望父亲明鉴。若说是利用,那必是为了父亲您的大业。若非利用,则足见复儿品性。他对一个外姓之人都如此重情,父亲您待他如此期许如此爱重,他必是铭感于心,时刻思报!”
闻此,司马寓眼底仍是一片浑浊。
司马楙不再说话,深深伏拜下去。
很快,一道狼烟撕裂了永都皇城的夜空。
城门校尉的嘶吼喝令,军靴踏过积雪的密集脚步,重装铠甲的沉重碰撞,从各处军营与城防要地响起。皇后的胞弟,中领军章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其麾下京营反应迅速,立刻封锁各处要道,并第一时间赶往城中武库。城内各处,司马氏潜伏的数千精锐从藏身处杀出,与京营兵马爆发了激烈巷战,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城中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在黑暗中惊恐地倾听屋外的血腥厮杀。
待司马楙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司马寓一人。
烛火燃烧,将他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他缓缓伸出手,从案头玉碟拈起一粒金橘放入口中,用衰老的牙齿细细咀嚼。熟悉的滋味带着岁月沉淀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青年时,在太祖皇帝亲征的行营中,身为小小主簿,昼夜操劳染了肺病。老医官束手无策,面对已如死人一般的他,赠与了几粒金橘。这滋味,在他金戈铁马、仰望帝星的峥嵘岁月里,曾短暂地抚慰了他年轻身体承受的极限疲惫与苦难。
他盛年时,在永都城郊,与同值盛年的先帝对坐畅饮,纵论天下。君臣相得,意气风发,酒至酣处,拔剑起舞。案几之上的金橘,滋味是君臣逐渐一心,是九州一统在望,是春风正好,是夏日悠长。
他从中年到老年,手把手教导尚是皇子的宣武帝。他教会了这位帝王认识这金灿灿的果实,看着这果实成为一代雄主二十五年来御案上的最好。这滋味,贯穿了他辅佐大梁三代帝王的大半生,长达五十二年。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过往半个百年的风云激荡!
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
他对着黑暗,对着虚空,对着昭阳殿龙榻之上垂死的帝王,遥拜之际,发出低沉沙哑的独白——
陛下,老臣老了,教孙无方,愧对陛下。
然而陛下,老臣也着实,等不起了。
太祖皇帝、先帝与陛下所愿,老臣必定完成!
老臣的子孙后代,亦将以此为念,永世不渝!
丑时一刻
皇宫深处,昭阳殿寝宫。
宣武帝的呼吸骤然急促,旋即微弱下去。
“父皇!”
一直守候在龙榻边的太子李琮最先惊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