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也道:“韩小郎千万不可!你方才与阿苍玩了许久,体力已近透支,饭后本就应当尽快休息,养足精神。你若不服药,病情反复,司马郎君又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为天下苍生,你也须尽快全愈。”
韩雍转向司马复,面露尴尬与抱歉。司马复示意他无须如此,应下了差事。
他按吩咐收拾完庖厨,又照顾韩雍服药睡下,缓步来到东屋前。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叩门,得到应允,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王女青半靠于床头,身上盖着厚毯,身后垫着高枕。
午后天光从破损的窗纸透入,光线灰白,映得她脸色愈发不好,唇上也无血色。她手臂伤处仍缠着厚厚的布巾,胸腹部也结实固定着绷带,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虚弱许多。她手中拿着一卷道教典籍,目光落在书页之外的虚空,并未看他。
司马复瞬间明白了。她昨日与韩雍相处时,分明是在强撑。以她内腑受震、遍体鳞伤的重创,怎可能恢复得那般好。
良久,他斟酌开口:“中郎将。”
王女青目光移到他脸上,神情全无波澜。
半晌,他又斟酌着开口:“中郎将手中此书,我也曾读过。”
“复于外丹之术略知一二。中郎将可曾听闻蜀中异事?那蜀中有石山,传闻乃地髓玄胎,内孕真阳。近日,有方士效仿古法,取玄水激之,以玉砂为骨,竟引得地脉真阳破石而出。此法若成,点石为丹,岂非造化之功?”
王女青只是安静看着他。
司马复转了话锋:“不瞒中郎将,于内丹之术,我亦略有涉猎。”
“复近来听说,白山有一隐士悟得一法。那隐士效仿玄冰之性,于极寒中斩赤龙,伏白虎,强锁周身生机,令气血如冬蛰。待需用之时,再引地火天阳徐徐化之。据闻此法可使沉疴得愈,驻颜不老。”
王女青还是无动于衷。
司马复只得放弃,安静地陪着。
又过片刻,他听到王女青叹了一口气。
他赶紧说:“中郎将可是有事吩咐?”
“郎君若有事,不妨直言。”王女青的声音透着疲惫。
司马复略微沉吟:“复冒昧。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忽忆起《南华》所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复能与中郎将同处此静室,心中安宁欣喜。”
他语速舒缓,带着怅惘与仰慕:“中郎将风姿,如姑射仙人,皎若明月映雪,清似松间晨风。复往日沉溺尘嚣,心为形役,近日得见真颜,方知何为湛兮似或存。此前种种纷扰,此刻想来,都觉污浊不堪。”
他轻轻叹息:“《道德》有云,知常容,容乃公。天地无私,涵容万物,复虽愚钝,亦心向往之。只是不知,这般境界是否终需涤尽万缘,方能证得?譬如中郎将与龙骧将军皆非常人,肩负重任,是如何寻得和光同尘的妙谛?”。
他的声音愈发诚恳:“复如今别无他求,只愿能如暗室微尘,得一隅之安,静观清风朗月。若中郎将不弃,复愿洗心涤虑,日日诵《黄庭》,惟祈中郎将道体安康,心境常宁。”
“郎君若有事,不妨直言。”王女青打断他,再次提醒。
司马复心头一凛,旋即收敛了倾慕姿态,坦诚说道:
“中郎将快人快语,是复迂阔了。复自知罪愆深重,不敢求恕。此刻唯愿中郎将能暂息雷霆之怒,容我片刻残喘,以求挚友痊愈。此外,不敢再有多求。”
王女青道:“郎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精力不济,听不进玄奥之谈。”
“我昨日察觉好转,夜里试着起身走几步,结果牵动伤处,将夫人的治疗前功尽弃。而我之所以逞强起身,是因为夫人告知,过几日化雪后,陛下与皇后会来此看我。我自出海归来,路上受伤,还未曾进宫看过陛下与皇后。我不想让他们见我这般。夫人说,陛下也有病在身,我不想他为我忧心。”
司马复短暂愣住。
王女青又道:“大雪封路,既然你也凑巧在此,我便与你说明。陛下与皇后来时,郎君务必直率务实些,否则陛下会失望,皇后也会失望。陛下曾艰难说服皇后,言你神清骨秀,宛如神人,必是我大梁日后肱骨之臣。皇后这才允诺,寻个时日亲自看看你。她就要见到你了,我真希望她能高兴。我也得赶快好起来,他们肯定还想见到,我与你比试搏斗骑射。”
司马复心中剧震。
她竟笃信陛下与皇后即将亲临?甚至陛下曾如此看重他?这究竟是重伤失忆还是一个圈套?若她所言为真,那么司马家的所作所为便是对君恩的背叛!
不,君恩反复无常,司马氏只能如此!
司马氏终会如此,君恩只会摇摆不定!
君恩不会只押注司马氏,趁乱谋国者定是不止司马氏一家!
虎狼环伺。
刹那间,司马复心中涌出无数个念头。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她究竟是重伤失忆还是一个圈套。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刻她内心的艰难与惨烈无法想象。她将个人的巨大悲恸全部压抑以与他博弈,以殉道者的悲壮。
如果是前者……也好。
他避过她的视线,悲悯道:“中郎将良言,复谨记于心。前路晦暗不明,尚需中郎将执炬引领。还请中郎将,保重身体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