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秦岭山峦沉寂冷峻。
自武关都尉府行出,王女青未带扈从,仅策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沿着崎岖山道向密林深处行去。春夜的风依旧刺骨,吹起她的兜帽与披风。这寒意让她本因萧道陵和军务烦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都尉府的灯火被迅速抛在身后,四周唯有风过松涛与马蹄回响。那山中小屋坐落于一处背风谷地,谷地入口有茂林修竹与天然岩壁,位置隐秘,视野也受限,但白日里阳光甚好,暖和舒适,是武关附近难得的好住处。这是她亲自选定的地方,用以安置那位不请自来又执意不走的客人。
行至小屋院前,亲卫们上前行礼,一人接过缰绳将马牵走,另一人回禀:“郎君刚熄灯睡下,今日午后再次询问,不知您何时方能拨冗一见。卑职回复说,大都督军务繁忙。郎君只说无妨,会一直等到您来为止。”
“知道了。”王女青将带来的食盒递过去,“春日新制的点心,拿去分给大家。”她又问,“郎君今日起居如何?”
亲卫踌躇片刻,“郎君一切如常,卯时起,读了两个时辰书,后与我等在院中习武直至午时。午后沐浴更衣,又于案前读书,直至方才歇下。”他顿了顿,补充道,“郎君待我等甚是谦和,只是每日习武后必得沐浴,耗费了些人力。郎君所读之书亦颇为艰深,我等奉命采买,实在是跑断腿。”
王女青颔首,未再多言。她心中已有计较。习武是为保持身手,沐浴是为维持世家公子的体面,也是温和展示强势的姿态。而那些艰深之书……她让亲卫们去分点心,独自上前,轻轻推开木门。
屋中有一小簇炭火,微弱的火光跳跃。
她点亮案上油灯,豆大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
司马复果然已经睡下,呼吸平稳。
她取下兜帽,解开披风搭在椅背。
目光扫过屋内,一切陈设都是依着世家公子的习惯布置。案上琴棋俱备,整齐地放着几卷《鹖冠子》与《阴阳家佚文考》,都是先秦诸子中以权谋与天道著称的艰深之学。他在此枯等半月,等的绝不是风月。
她在椅中静坐,目光最终落于榻上。与白渠时相比,他似乎又吃了不少苦头,曾经宽袍广袖、狐裘貂绒下的浮华疏离已然褪去。此刻,他骨相停匀,贵气天成,与皇后曾经的评价无差,但即便是在梦中,他眉头依然锁着。
榻上,司马复呼吸节奏微变,随即醒来。
他平静地睁开眼,仿佛一直在等她。
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回望她。
四目相对,室内一片寂静。空气凝固在油灯昏黄的光里。
王女青收回视线,率先打破了无声的角力。
“郎君清减了,神气却更胜往昔。”
司马复起身,对她行礼。
“复在此恭候多日,终于得见大都督。不知大都督深夜到访,有失远迎。白渠一别,数月不曾见,恍如隔世。”
王女青道:“郎君执意在此,必有要事相商。我军务在身,还请直言。”
“大都督百务缠身,犹拨冗而至,复感念殊深。”
司马复语意微转,“我自知所言唐突,然而不敢不陈。大都督入室时,我方倚枕,恍觉春风拂过窗槛,十里温然。复每见大都督,纵使兵戈相向之际,复亦常怀此感。山居这些时日,我见雪涧生碧,听风过檐铃,每每此时,所思所忆,皆是与大都督的初遇。”
王女青面无波澜。她听懂了。司马复要说的事在他自己看来风险不小,必须以谈情徐徐切入。这原本也算是与永都男女交往的礼节,但此时她听不得这些,听到便想起自己的绝望与悲情。
“郎君谬赞。待我剃去长发,郎君便不会如此想了。”
“为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都督三思!”司马复显然没想到她这样回应。
王女青道:“军务繁忙,多有不便。我年少时也曾剃过一回。那时我争辩说,何人规定不准剃发?真人也如你一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说,我无父无母!便挨了一百杖。如今没有人敢打我了,我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她平静陈述着过往。
司马复道:“复不知如何安慰。但请大都督三思,剃发实在不妥。”
恰在此时,亲卫在外叩门,说都尉府送了许多吃食。王女青皱眉。司马复见状道:“恰好饿了。”王女青看了他一眼,便让亲卫提了食盒进来。
食物丰盛,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满一桌,将两人隔开。王女青道:“不是恰好饿了么?”司马复道:“也吃不下这许多。这是哪位长辈待大都督的心意?”王女青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吃吧,吃饱才有力气动脑子。郎君也吃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