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玄观。
卯时未至,天光晦暗。
细密的春雨洒落在崇玄观的青石庭院中,浸润着殿宇的飞檐与阶前的苔痕。
萧道陵独自站在庭院里。
他每日上朝之前都会在凌晨过来片刻,却从不踏入大殿。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凭雨丝沾湿他的玄色道袍。
殿内,道教至真的巨大神像在昏暗中俯瞰虚空,神情悲悯疏远。神像是用秦岭深处寻来的巨木雕成,体量宏伟,从庭院的角度无法窥其全貌,即便在殿内也需仰头瞻视,显示凡人的渺小与天意的难揣。
萧道陵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周身虽收敛了杀伐之气,其威势却不减。他长久伫立,凝视着殿内幽深,目光如初春的河水,带着悲伤。
道童早起洒扫庭除,上前询问大将军为何不入内。他回答说,里面闷。又说,春雨下得舒适,滋润万物,春风吹得和煦,檐铃悦耳。
他也不去找玄明真人。
道童说,真人其实每天都在等他,备好了新茶。
但他一次也未曾踏入真人的静室。
这天,玄明真人实在忍不住了。眼看天色将明,萧道陵转身准备离开,他从殿后的廊下走出,唤道:“大将军留步!”
萧道陵没有回头,在细雨中停下脚步负手而立,望向高处的绿意。
“大将军,你做的许多事,老道我都极其生气。”玄明真人道,“但我对观中弟子一向一视同仁。你这个样子,我还是得过问一句。你心中忧烦,究竟是为了北境战势,为了秦岭司马氏,还是三辅的身体?”
萧道陵背对着他,目光投向更远处的苍翠,“真人有心了。但我来这里,只想求一方清净,与天道交谈,与至真交谈,并不想与您交谈。”
玄明真人怒气上涌,但仍忍住道:“有些时日了,大将军还没谈出个名堂?”
萧道陵沉默片刻,只应了一个字:“嗯。”
玄明真人心口发堵,“大将军嫌弃也罢,老道还是关心你的。你是观里最出色的弟子,也是陛下期许最多的孩子。你担子重,务必保重身体,不要被压垮了。”
听到“陛下”二字,萧道陵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身,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
“敢问真人,陛下何以对我期许最多?”
玄明真人被问得一愣,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还是据实回答,“军中论功,唯才是举。你今日所得,都是你自己用性命换来。这也是当初,老道思虑再三将虎符转交于你的原因。左将军便是不服,老道也问心无愧。”
“既如此,真人方才为何又说,我做的事让您极其生气?”
玄明真人怒道:“大将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萧道陵思索后道:“三辅病得越来越重了。我理应多照顾她,但我太忙了。”
玄明真人重重哼了一声,“多照顾她?你便是如此待她,她才会病重!”
萧道陵眉头皱起,“真人这是何意?我虽有求于三辅,确是强人所难,十分对她不起,但我已尽力补偿,她也大略理解,这并不至于令她病重。”
他沉思片刻,“三辅的心结并不在我。她父亲的为人,您再清楚不过。即便我不留她,她父亲也会把她送到我府上,她岂不更难过?她父亲还想让她弟弟蹭军功,我没有同意,只把他留在永都,也方便他时常探望姐姐。我还为她把府里的树砍了。甚至,我公务如此繁忙,还夜夜相陪,照顾她起居。”
“夜夜相陪?”玄明真人忍着听到最后,气得发抖,“她身体已经那样差了!你还强人所难?萧道陵,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番训斥,引发了长久的静默。
雨声淅沥,打在庭院的青石上,也打在萧道陵的肩头。
玄明真人的怒斥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
他轻微地摇头,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已耗尽。
“您说得对。我无话可说。”他缓缓道。
“无话可说?你也知道混账?你不顾人伦,做了多少坏事!”
“人伦,”他再度望向殿内阴影中的神像,“我问天道何谓人伦,天道不答。我问至真何谓人伦,至真不答,只说爱我。她说,她为神明所爱,便是我也为神明所爱。她说,我不需要来处,我背着她,往前走就好。”
“什么疯疯癫癫的鬼话,”玄明真人愕然训道,“不得对至真无礼。”
萧道陵声音荒凉,“不瞒真人,我的确日日夜夜都在做不顾人伦之事。我对至真,也极其无礼,且一切都超出了您所想。您今日可要打我百杖?”
玄明真人望着他,被他的沉寂与认命堵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