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烟雨蒙蒙。巍峨的竹骨楼船自鸢城南的岸口出发,经逢游运河向沧州方向行进。
斗拱飞檐、雕花舷窗的尾楼里,林霜行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碧波,忽而听见同行的商船上有人在互相唱和,歌声嘹亮悠远,令人闻之心绪畅然。
她弯了眼轻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尾楼另一侧。
那处倚墙的长排书架只有齐膝之高,其外还制了些纹路精致的挡板,一面是为了防止船身摇晃,高处的书掉下来砸了贵客的脑袋,一面也是便于船工时常擦拭,而不用把登高的爬梯搬来搬去。
被认作“贵客”情夫的祁青洲正席地坐在书架旁翻书闻香,听见那歌声的时刻,视线也不偏不倚落在了林霜行脸上。
“……”相视时,两个人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一瞬的局促。
自从在茗山上聊了场不欢而散的天,林霜行总在闲暇时想起自己口中的那句“懦弱”,没有回答,没有否认,回应她的只是一双泛红的眼睛,不知是受了山风的侵袭,还是一份怅然若失的默许。
萧从舟变成祁青洲的一刻,以及那之后背离故乡、疏离亲友的每时每刻,或许也曾在心里认定了自己的“懦弱”,所以在听到她脱口而出的一刻,眼神里才毫无被戳破、被讥讽的愤怒,有的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寻常的怅惘,好像他又一次地认定了自己的不堪。
从那之后,彼此相处总是格外拘谨,林霜行刻意避免与祁青洲交流,昨夜也只与觉明议定了同行。
觉明正欲去准备些行头,祁青洲便敲响了房门,请她让自己也随侍左右。
林霜行从祁青洲的神色察觉出了些许不解其味的情绪,故而心头疑虑,想也不想就摆手拒绝,然而脑海里却又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自己毅然应允的那份嘱托,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你随行吧。”
于是今天一早,鸢城船行的宋老板就笑盈盈地把二人迎进了顶层,瞧着林霜行满身的华美锦缎,两眼都放着精光:“夫人要往沧州去,船行要一天一夜之久,住得舒坦便是头等的大事,不知是几人同行?这位公子……”
宋老板眯起眼打量起立在贵夫人身后的锦衣男子。
凭着多年廛市浮沉、行商坐贾的眼力,宋老板立马笃定了这容貌俊朗、随侍身侧的小子的身份。
“小公子若要随行,宋某人的‘观海阁’一船,尾楼宽敞又雅致,最是适合二位了!”
故此,本想扮作豪商夫妻的林霜行和祁青洲因着某人一时难以改换的立侍习惯,莫名在这船商的眼里变成了豪商和她在外的小情郎,连赶赴沧州的缘由也从行商变成了私游。
二人一被迎入尾楼,便被那扑鼻而来的甜腻花香熏得头晕目眩,尤其是极少船行的祁青洲,闻之差点吐了出来。慌得宋老板和船工七手八脚地把满屋的花卉与熏香撤了个干净,赶忙用清淡的木香给这看似健壮却实在娇弱的小公子供了起来。
“您就在此处静坐片刻,此香清冽钻骨,是最能解腻清神的……”满头大汗的宋老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霜行的神色,似乎是担忧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冲冠一怒为蓝颜”,讪笑着又问了好几句,“小公子,您现在感觉如何了?后边儿正熬着姜茶,马上就给二位送过来。”
“……无事。”祁青洲闻着带了些陈皮气味的木香,面色舒缓了许多,宋老板和船工顿时长吁一气,拱手低眉地退了出去。
故作压制愠怒的林霜行瞬间就解了眉头。
新政预行,各处暗阁传回的消息皆称一切井然有序。林霜行满心疑窦,本想借乘船之故与同行的商家探些“生意”,不料这沧州漕运使竟是个上行下效的主,上至督办、官兵,下至货商、船工,个个口风紧闭,一提便偏转了话头,不肯透露分毫。
林霜行瞅了眼正闭目养神的祁青洲。
奈何唯一能指望着去暗中探听一番的人还差点撅了过去,此刻眉心微蹙、神色紧绷,似乎仍在忍耐不适。
“……”林霜行终于忍不住上前,探手摸了那人的额头。
冰凉的指腹轻触上额前,祁青洲慌乱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女子的眼睫。
他猝然间屏住了呼吸,垂落的视线落在无处安放的双手之上。
“……要憋多久?”林霜行心里失笑,面上不显不露,佯装了一派沉静淡漠,“不要耽误了正事,去那边榻上睡会儿吧。”
“现下已好多了……多谢阁主关怀。”祁青洲不着痕迹地向后移了一寸,感受到女子略带审视的目光,感觉一呼一吸也成了需要耗费心力的任务,一时竟不知道怎样控制轻重疾徐,连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匆忙,“我去外边看看,想必言语间会有些流出的消息。”
林霜行终于施施然起身,朝着舷窗旁的卧榻走去:“不用去了,入夜后船帮点灯宴饮,到时候酒过三巡,你就算把耳朵凑到人脸上去也无人会在意。”
“……是。”祁青洲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轻声询问,“晨起奔波,阁主是否要用些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