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几日,便在这样沉默而小心的守护中缓缓流逝。盛暄始终将苏泽兰护在身前,控马极稳,夜间投宿也寸步不离,悉心照料。
萧祈昀则在前引路,处理一切琐事,目光始终留意着苏泽兰的状态。
苏泽兰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仿佛要将积年累月的疲惫与伤痛一次性清偿,醒来时也多是沉默,带着一种哀伤过后的、沉重的平静。
第五日黄昏,三骑人马终于遥遥望见了将军府那熟悉的、威严的轮廓。
府门之外,一个身影正伫立等候。夕阳的余晖将他须发皆白的身影拉得很长,正是苏衍。他显然早已接到消息,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期盼。
马蹄声渐近。苏衍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尤其在看到被盛暄牢牢护在身前、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的苏泽兰时,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马匹在府门前停稳。盛暄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苏泽兰扶了下来。
苏泽兰的双脚落地时,似乎还有些虚软,但很快站稳了。他抬起头,目光与台阶上的苏衍相遇。
苏衍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清冷自持、情绪内敛的徒弟,看着他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深藏的哀恸,嘴唇动了动,正想如往常般询问一句“回来了?”或是斥责一句“怎的弄成这副模样?”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苏泽兰却忽然动了。
他挣脱了盛暄搀扶的手,脚步有些急地、甚至带着点踉跄地奔上台阶,在苏衍惊愕的目光中,竟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环住了老者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了苏衍那带着淡淡药香的肩窝里。
苏衍师傅整个人都僵住了,举着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他这徒弟自幼孤僻冷情,即便最虚弱痛苦之时,也从未有过如此……如此外放依赖的举动。
周围瞬间一片寂静。盛暄和萧祈昀也愣在原地,有些讶异地看着苏泽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就在苏衍不知所措之际,他感到怀里的徒弟身体微微颤抖着,然后,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哽咽沙哑、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回到家找到依靠般的低语,闷闷地从他肩窝处传来:
“……谢谢师傅。”
千言万语,无尽感激与脆弱,都融在这简单却重逾千斤的字和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苏衍僵住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那总是严肃板正的脸上,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抬起手,有些笨拙地、却极其轻柔地拍了拍苏泽兰微微颤抖的脊背,一如许多年前,他将那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孩子从地狱边缘带回来时那样。
“回来就好。”苏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往常低沉柔和了许多,“没事了。”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推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只是任由苏泽兰抱着,无声地传递着长辈的包容与慰藉。
盛暄和萧祈昀站在台阶下,看着苏泽兰紧紧抱着苏衍,听着他那声带着哭腔的“谢谢师傅”,心中都明白了什么。盛暄的眼圈微微发红,萧祈昀的目光则变得更加深邃。
苏泽兰在苏衍怀里靠了片刻,似乎终于缓过那阵汹涌的情绪。他缓缓松开手,微微后退一步,脸上还带着一丝赧然,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那沉重的哀伤似乎被这个拥抱融化了些许,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苏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气色,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严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脸色如此之差!先去药房,让我看看!”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起苏泽兰的手腕,就要往府内走。
苏泽兰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经过盛暄和萧祈昀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复杂,低声道:“……你们也先去休息吧。”
盛暄连忙点头:“嗯!苏泽兰你快跟师傅去!好好让师傅看看!”萧祈昀也微微颔首。
苏衍拉着苏泽兰,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顾凛昭!带他们去安顿!准备药浴和清粥!”
一直候在门内的顾凛昭连忙应声:“好的嘞,你和你的宝贝徒弟先回吧。”他对盛暄和萧祈昀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衍一路拉着苏泽兰,脚步匆匆地穿过将军府熟悉的回廊,径直回到了他那间弥漫着浓郁药香的院落。一进屋,他便不由分说地将苏泽兰按坐在诊椅上,手指精准地搭上了他的腕脉。
“气血两亏,心脉淤滞,肝气郁结,元气大伤……还有这乱七八糟的虚火!”苏衍的眉头越皱越紧,语气也愈发严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懊恼,“你这十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一看就没好好休息!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苏泽兰垂着眼睫,任由师傅诊脉斥责,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地、老老实实地将这十几日的经历简略却清晰地说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但那平静之下潜藏的暗流,却让苏衍搭在他腕间的手指微微颤抖。
苏衍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呼吸猛地一窒!他搭在苏泽兰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急于弥补的仓促:“……没事,没事的……都过去了……回来了就好……”他有些语无伦次地找补着,伸手拍了拍苏泽兰的肩膀,力道有些重,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一些支撑,“身子亏空了不怕,师傅在,慢慢调理,总能养回来的……”
苏泽兰抬起头,看着师傅眼中那罕见的、几乎要溢出的心疼与自责,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极淡、却异常真实的笑容,轻声道:“嗯。谢谢师傅。”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戏谑的调侃:“啧啧啧,真是师徒情深,感天动地啊~”
顾凛昭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看着屋内“深情对望”的两人,脸上带着惯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苏衍正一肚子复杂情绪无处发泄,闻声猛地扭头,看到顾凛昭那副德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桌案上的一本药典就朝门口砸去:“滚进来!站在那儿当门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