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濯缨主动找到了那位负责语言的研究员。“我们可以尝试在结论部分,加入一句适度的展望。”他平静地说,“但措辞必须严谨,基于我们已证实的结果,不做任何超出数据支持的推断。”
最终,论文的结尾处添上了一句:“本研究揭示的通过外场调控界面动态行为以实现高效离子输运的策略,不仅为攻克固态电池的核心瓶颈提供了切实可行的路径,更可能为涉及固-固界面的广泛能源材料与器件设计,带来新的启示。”
语气依旧克制,但确实为整个工作赋予了更广阔的图景。
接下来的日子,是整个实验室集体蜕皮的阶段。反复的修改,逐字逐句的打磨,图表格式的调整,补充信息的完善,覆盖信(coverletter)的精心撰写……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场论文撰写的“最后一公里”冲刺。办公桌下出现了睡袋,咖啡消耗量再创新高,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专注和一种即将抵达终点的迫切。
叶濯缨作为总指挥和主要执笔人,承担着最重的压力。他需要统筹全局,把控每一个环节的质量,同时自己也在不断修改、完善最重要的部分。他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致,有时趴在桌上十几分钟,醒来又继续工作。
投稿前的最后48小时,几乎是不眠不休。所有章节合并,最后一遍通读,检查所有数据、参考文献、格式细节……气氛紧张得如同发射前的指挥中心。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将至的时刻,所有准备工作就绪。最终的论文PDF文件,静静地躺在电脑桌面上,像一枚等待出膛的子弹,凝聚了团队数月(如果算上前期研究则是三年)的心血、智慧和汗水。
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围在叶濯缨的电脑前,屏息凝神。叶濯缨坐在主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容,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他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投稿系统的“提交”按钮上。
他环视了一圈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伙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血丝,也看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和紧张。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轻轻点击了鼠标。
屏幕上弹出“提交成功”的提示。短暂的寂静后,实验室里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技术突破时更为复杂、也更为深沉的欢呼。没有抛洒纸片,没有跳跃拥抱,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叹息,相互拍肩的鼓励,以及许多人眼中闪烁的、难以抑制的激动泪光。
这场论文攻坚战,终于告一段落。
叶濯缨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同时席卷了他。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节点,并非终点。前路还有评审的挑战,还有产业化的漫漫长路。
但此刻,他允许自己,和他的团队一起,享受这片刻的、属于耕耘者的宁静与慰藉。
窗外的天空,正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已经将一颗种子,投向了决定它能否长成参天大树的,第一片沃土。
论文提交成功的瞬间,实验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欢腾。持续数周、乃至数月的高压紧绷状态骤然解除,如同拉满的弓弦突然松弛,带来的不仅是释放,还有一种空落落的眩晕。团队成员们互相道着“辛苦了”,脸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陆续离开实验室,准备回去补上拖欠了许久的睡眠。
叶濯缨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设备,关掉主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应急灯。走出实验大楼时,清晨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洒在覆着一层薄霜的草地上,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感觉外面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回到他和汤睿的公寓,室内一片安静。汤睿似乎已经去了公司,空气中还残留着早餐咖啡的香气。叶濯缨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走向书房,想整理一下投稿后的手稿和备份数据,却发现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用阅读最新的预印本论文来填充这段突然多出来的、无所适从的时间。然而,目光扫过屏幕上密集的公式和图表,却难以聚焦。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论文的细节——那个理论模型的近似处理是否真的无懈可击?补充实验的数据是否足够支撑核心结论?覆盖信里的表述是否足够有力,能第一时间抓住编辑的眼球?
这种状态很陌生。在他的认知体系里,问题只有“已解决”和“待解决”两种状态。一旦被他判定为“已解决”,无论是数学猜想还是技术瓶颈,都会被他干脆利落地归档,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下一个目标上。犹豫、反复咀嚼、事后怀疑,这些情绪几乎从未在他精密运行的大脑中出现过。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这项成果倾注了太多——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三年心血,更是整个团队没日没夜的付出,以及背后难以计数的国家资源投入。它太重要了,重要到不允许失败,甚至不允许有任何瑕疵。而《自然》的审稿流程,就像一场未知的、严酷的审判,结果掌握在素未谋面、标准严苛的同行手中。
一种细微的、冰凉的、类似于“不确定性”的东西,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试图用理性去分析这种情绪的由来,将其归因于生理性的疲惫导致的思维敏感度下降,但那种悬而未决的滞涩感,却挥之不去。
他关掉电脑,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白天,一切井然有序,充满活力,却无法驱散他内心那一小片阴霾。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影在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傍晚,汤睿比平时早些回来了。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叶濯缨。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书本或思考中,只是单纯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汤睿放下公文包,没有立刻出声。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波动。他走近,从身后轻轻环住叶濯缨的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
“回来了?”叶濯缨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嗯。”汤睿应着,侧过头观察他的神色,“稿子投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