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一餐很快结束,只剩鱼骨与兔骨在火光里泛着惨白。
艾蕾把糖纸折成小船,悄悄塞进袖口,最先钻进帐篷;白袍下摆一闪,像只吃饱的猫,连“晚安”都懒得施舍。
古恩弯腰收拾残局,铁罐碰撞声当当作响。他先用灰烬盖住未燃尽的枝条,再泼水,火堆发出“嗤——”的哀鸣,白烟升起,像给夜色补了一道挽联。
最后把莱昂脚边的鸡骨捡进布袋,动作轻得像在替谁掖好被角。
莱昂坐在熄灭的火堆旁,他曲着一条腿,把长剑横在膝上,用蘸了油的软布一寸寸擦。
每擦一下,就抬手抿一口酒;酒意爬上眼角,映出两粒跳动的炭火,像极小的灯塔。
那柄被称作“勇者之剑”的乌木鞘宝物,被他随手撂在右膝外侧,半插进泥里,幽蓝魔纹被余烬映得忽明忽暗,像睡着的兽。
希尔踩过冷却的灰烬,从莱昂面前走到他身边停下。
希尔俯下身,先是用指尖碰了碰,像探水温,随后才伸手握剑柄,一抬——没动;再抬——剑尖纹丝不动,仿佛剑刃和大地互换了重量。
精灵“啧”了一声,指尖划出一圈淡青符文,借浮空术才将剑勉强提起一寸。
魔纹瞬间亮起,像被冒犯的古语,把浮空术撕得吱啦作响。
“不愧是斩过魔王的剑,连我都被嫌弃。”希尔压低声音,耳尖因兴奋发红,
“上面的禁制比我导师的藏书室还多——借我研究一晚?就一晚,我保证不拆,只舔一舔它的语法。”
莱昂没抬头,只用拇指抹过剑锋,将一抹酒液涂在刃口,像替它涂晚安唇膏。
随后他半掀眼皮,灰绿眸子隔着散乱刘海睨了希尔一眼——那目光带着微醺的冷意,像在说:舔一口,就准备留下舌头。
“不怕死就扛去。”莱昂声音压得低哑,却带着酒浸过的沙砾感,像把钝刀在骨头上慢慢锉,“魔族刻的回路,专□□灵骨。”
他抬手,壶口对着月亮晃了晃,残酒在月辉里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落进喉咙。
火堆只剩暗红的芯子,映得他眼底血丝像裂开的符纹。
希尔没接话,只把剑轻轻放回原地,动作比平常慢了半拍——仿佛怕惊动鞘里那头沉睡的兽。
他侧过身,单膝点地,似乎有些窘迫,耳尖被余热蒸得微微发红,像两片薄铜。
莱昂盯着那抹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握剑时,掌心也是这般滚烫却又无所依凭的温度。
“……今晚月亮太亮,”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像被酒泡酥了,一捏就碎,“亮得烦人。”
精灵抬眼,翠瞳里映着残火,像两潭被风搅碎的镜湖。
莱昂从没在希尔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不是惯常的揶揄,也不是钻研禁咒时的疯魔,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等待被割开的静默。
他本可以就此闭嘴,可今晚的风像被火烤过,带着余温,也带着倦意。
或许是酒,或许是希尔脸上那层被月光柔化过的担忧,让他忽然厌倦了一路背负的沉默。
他擦剑的动作慢下来,开口时,语调比平时低了一整度。
“这剑,”莱昂用剑鞘尖拨了拨灰烬,露出一块焦黑的兽骨,
“是我曾祖父的。当年他救了个半残的魔族铸刃师,人家用最后一口气,把命和咒一并炼进铁里——斩魔的魔剑,生来就喝魔血,也喝人血。”
火芯“噼啪”一声爆响,像替他说出下一句。
“它喝够了,就开始咬主人。心性稍有罅隙,就被它撕成窟窿。曾祖父临终前怕它反噬旁人,下了血脉禁制——只有他家血能拔,也他家血能毁。”
莱昂嗤笑,把酒壶倒扣,最后一滴落在灰烬里,像替谁斟了一杯冷酒。
“后来?人们需要希望,比需要真相更饿。他们把他捧成勇者,把剑供成圣物,却没人记得他临死前怎么交代
——‘若我之后仍有魔王,别把这东西留给下一个可怜虫。毁了它,让希望自己长脚走路。’”
他抬手,指腹摩挲过鞘口那圈幽蓝纹路,魔纹像感应到旧主,一闪一闪,发出细微的嗡鸣,似哭似笑。
“我家前几代,疯了三个,死了两个。血脉对得上,心却对不上——要么被剑里的煞气啃成空壳,要么连鞘都拔不出半寸。轮到我这代……”
莱昂耸耸肩,骨骼在夜色里发出疲惫的脆响,“我拔出来了,却只想毁了它。曾祖父临终也是这个意思。可当年人们需要希望,他只好把剑留下,把‘勇者’两个字留下。现在轮到我来收尸,却被推上神坛。”
希尔盘腿坐下,把剑横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