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任由她抓着,没有丝毫挣扎。她浅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千年孤旅的沧桑,有目睹文明崩塌的沉重,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
“一个迷路的旅人。”芙蕾轻声回答,“在找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锚点。”
雨,还在下。
两个身影在昏暗的巷子里,隔着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食物香气,静静对峙着。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一刻,只剩下她们彼此。薇薇安看着芙蕾的眼睛,许久,松开了手。然后,她接过了那个银酒壶,仰头爽快灌了一口。
烈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随即是扩散至四肢百骸的暖意。这感觉,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她将酒壶递还给芙蕾,没有说话,只是撕开了油纸包,拿出那个造型朴拙的姜饼人,咬了一口。
甜味和姜的辛辣在口中弥漫开来,简单,却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暖。
芙蕾也喝了一口酒,然后收起酒壶。她看着薇薇安吃着姜饼人,脸上带着雨水的痕迹,却笑得更深了一些。
“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吗?”芙蕾提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邀请一位相识多年的友人,“我知道东区有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至少……干燥。”
薇薇安咽下口中的姜饼人,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看芙蕾,又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块姜饼,最后,目光投向巷子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模糊而混乱的世界。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将剩下的姜饼人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拉紧了湿透的夹克领口。
“带路。”她简短地说,声音依旧有些生硬,但那份拒人千里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芙蕾笑了笑露出了她尖锐的牙齿,转身走在前面,漆黑的披风在雨夜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薇薇安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伦敦更深沉的夜色与雨幕之中。
她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真正交织在了一起。一个是不朽的时间旅者,一个是挣扎于泥泞的困兽。
随后。
那家所谓的“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更像是一个狭小、拥挤的避难所,充斥着煮过头的咖啡的焦苦味、潮湿羊毛衫的霉味,以及角落里几个醉醺醺的水手身上散发的朗姆酒气,灯光昏暗,仅有的几盏煤油灯努力驱散着小范围的阴暗,却让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芙蕾领着薇薇安在一个靠墙的、木板隔断的卡座里坐下。
座位上的红色天鹅绒衬垫已经磨损得厉害,露出了底下发黄的海绵,薇薇安下意识地选择了背对大部分人的位置,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确保视线能覆盖出入口和大部分危险源。芙蕾则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将那件被雨水浸湿后更显沉甸的漆黑长披风解下,随意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一件样式简单但有着奇特花纹的深灰色紧身连衣裙,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任何流行风格。她脑后白色的单麻花辫用手捋到垂在胸前,发梢还在微微滴水。
一个睡眼惺忪、围着脏围裙的侍者慢吞吞地走过来。
“两杯咖啡,谢谢。”芙蕾说道,声音温和而有礼,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侍者嘟囔了一声,瞥了眼神情冷漠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薇薇安,没敢多话,转身离开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车轮声作为背景音。薇薇安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这种平静的、非暴力的相处模式让她感到陌生和棘手。她习惯用拳头和眼神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古怪的白发女人坐在咖啡馆里。
她点燃了一支烟,熟悉的尼古丁气息稍微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咔哒”的打火机盖合上,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之前说的,”薇薇安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金色的眼眸透过烟雾审视着芙蕾,“那些……古西伯利亚,还有骑士,是什么鬼东西?”
芙蕾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制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坦然迎接着薇薇安的审视。
“只是……一些古老的知识碎片。”她斟酌着用词,避免吓到对方,“在我的……旅行中,见识过许多不同的格斗技艺。你的技巧里,融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影子,虽然已经被你打磨得几乎看不出原貌,但根源的痕迹还在。”
“旅行?”薇薇安抓住了这个词,嗤笑一声,“从哪儿旅行?法国吗?”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芙蕾那件材质明显不属于劳工阶级的深灰色内搭。芙蕾微微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这时侍者端来了两杯冒着热气的、颜色深黑的液体。芙蕾道了谢,将其中一杯推到薇薇安面前。
“尝尝看,虽然味道可能不怎么样,但至少是热的。”
薇薇安看着那杯浑浊的咖啡,没有动。她更习惯用酒精麻痹自己,而不是这种提神的苦水。
芙蕾也不勉强,自己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品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而不是这廉价的咖啡。然而,就在热流滑过喉咙的瞬间,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展开。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放大后的痛觉神经,让她连吞咽这种滚烫的液体,都像是在经历一场微型的酷刑。但她早已习惯了忍耐,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你说你是个旅人,”薇薇安继续追问,带着不依不饶的架势,“找什么‘锚点’?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钱?还是需要一条恶犬替你处理些脏活?”她的话语里带着自嘲和试探,说罢挑了挑眉。
芙蕾放下杯子,浅蓝色的眼眸凝视着VV,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防御,直接看到那个在冰冷街巷中偷窃为生、在拳台上以命搏杀、内心深处却始终渴望一丝温暖的女孩。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VV。”芙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见过太多的“利用”和“被利用”。我找你,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而是因为……你是你。”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薇薇安的意料。她愣住了,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
不是因为“有用”?只是因为……她是她?这简直是她听过最荒谬,也最……动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