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还要发作,被我爹随意揉了下脑袋,便也安分下来。他到底也不能忤逆两个大人,当面惹爹生气。
他们怎么就不能用这样的威信来维护我,却要赶我赶快从他的家里走出去呢?
其实我早该明白的,我生来是稻谷。用水和稀薄的爱意浇灌,到了秋收,才能长势喜人。
可是我早已迷失在渺远的回忆里。我忽然想起瘫痪以后,我几次重病。大热天的,娘背着我,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挨了多少白眼。
爹沉默不语,却默默又揽下一份工。回来时得了腰伤,闷哼着点了烟草,一个晚上,第二天继续做工。
孩提时期,他们是如何亲我爱我,将我揽在怀中。那些相亲相爱的日子,终究只是一场幻影。
他们已经做的足够多,他们只是做不到更爱我。
这时所有人都静默下来,只是望着我。我不动,他们也不动了。
娘静静地望着我的脸,执意要透过这短暂的一眼,历数我从孩提时期长到现在的许多年。
而我的面庞憔悴,早已不复红润。
忽地,她落下泪来,问我:“要给你带些蜜汁藕么?你小时候最爱吃蜜汁藕了。”
我弯弯嘴角,熟练地扯出一个笑来:“娘,不用了,女儿大了。”
我撑着身子,慢腾腾走到桌边去,摸摸两个姊妹的头。两个娃娃跟我有六七分相像,然而眼神很质朴。我这些年只管自己如何伤痛,也不曾看顾她们。
才发觉小妹左边的发髻散了,这么久了,居然没人瞧见。我索性把两边都解开了,慢慢地帮她扎好,铺成饱满的两个圆。
娘这时已经在喂阿弟饺子,瞧见了跟我说:“不打紧的,要睡觉了。你手头上不方便,快歇息吧。”
我摇了摇头,说:“这很重要。”
我如今自身难保,不能为她们做更多,又支撑着身子,慢慢回屋里去。
只有两只拐棍杵着地面,一下一下,咚咚咚咚。
我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床铺,随后抬起双拐,支持着我那残疾的双腿。瘦弱无力的左腿在前,重心身体向前倾。
如果是正常人,这就是一个走的动作。再不济,身体也会像一只圆规,笔直地踏在地板上。
可我只是狼狈地匍匐,甚至没来得及摔在床榻上。我的手肘着地,一阵火辣辣地钝痛。
我在原地歇息了一会儿,又再重复这个动作。我放任自己摔在地上,将希望寄托于身体哪怕一次对危险的感知。
可是我的拐棍砸落在地。不太清脆的闷响,被隔壁的欢声笑语掩盖。
我的身体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无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像一只搁浅在滩涂上的鱼,迎接我的只有死亡。
如果我是正常人,我当然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家去,走到没有这些恶心事物的地方。
像那些自梳女一样。
和那些自梳女一样。
我颓然在地,泪水顺着紧闭的眼眶流出,紧接着是一阵无声的呜咽。我是如此憎恶这残废的双腿,这残废的命运,就像我憎恨徐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