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再结来生愿
华岫捻着那片碎布,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紫琳从门外回来,一面走一面说:“小姐,已经对翠莹讲了,咱是不是这就回红绡楼去?”走到近前,却看华岫对着一片碎布发呆,狐疑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华岫道:“是香锦手里握着的。”
紫琳思忖:“这片布,倒是有几分眼熟呢?”华岫撅着嘴:“我也是这样想,你记得是在哪里见过吗?”紫琳皱起眉头,盯着那碎布上的花纹,很费力地思考了一阵,忽然惊道:“是二管家!那天表小姐昏迷,他送她回来的时候,正好穿着这件衣裳。”
华岫沉默不语。表情却有几分复杂。紫琳机警,忙问:“小姐是不是想到什么了?”华岫摇头:“总之是心里觉得怪怪的。”
紫琳道:“小姐可还记得二管家是怎样描绘当日表小姐堕楼的情形的?”华岫喃喃:“他说,他一推开门,就看见香锦摔下去了,他想拉她,却根本没时间靠近。”紫琳点头:“嗯,他既然都不曾靠近,表小姐怎会抓烂了他的衣裳?”
华岫皱眉:“你觉得事情另有玄机,二管家有秘密瞒着咱们?”紫琳说:“我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华岫心中烦闷,捏着那碎布,无奈地跺了跺脚,起势要走,耳朵上的琉璃坠却轻轻一晃,掉在地上碎了。紫琳知道那是她最珍爱的一副耳环,这么一碎,她势必要难过,急忙蹲下身捡,想看看还能否修补,但刚刚蹲下去却愣住了,招手喊:“小姐,您看看这鞋上沾的是什么?”
华岫好奇,也蹲下来,床边放着香锦的一双粉白带绒的绣鞋,鞋头上那一朵栩栩如生的富贵牡丹花瓣相簇,花蕊之中隐隐有灰黑色的细沙。华岫道:“不过是沾了些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紫琳道:“这霜天城里的泥土,哪有这般颜色?”
华岫被她这样一说,也警醒了些。紫琳便将绣鞋拿起,反过来将鞋头在手心磕了磕,花蕊中的细沙便落了一些在掌心里,她拿在眼皮底下看了看,恍然大悟:“小姐,这好像是金锈砂!”
正是当日香锦偷入贺晴渊的房间时,不小心洒落在鞋面上的金锈砂。因为那牡丹花瓣堆叠复杂,交交缠缠,所以即便走路的时候抖落了一些,但总还有一些仍然陷在里面。华岫不解道:“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哪里沾来这等东西?”
紫琳道:“我隐隐觉得,这碎布,金锈砂,还有表小姐堕楼,彼此间是有牵连的。听翠莹说,当日表小姐是约了三管家在凝碧楼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量。究竟是什么事情那样着急,不可以等,也不可以在这府里说呢?金锈砂,又恰好是铺子里金器造假也掺了金锈砂,哪有怎么巧的,统统都碰到一处去了?”
华岫隐隐觉出了紫琳话中所指,想了想,问道:“紫琳,你为何心里面装了这么多弯弯,却又不早告诉我?”
紫琳抿了抿嘴,道:“是小姐您挂着三管家,急糊涂了,所谓关心则乱,紫琳却是局外人。而且——”她顿了顿,拉过华岫走到房间另一侧,道,“有件事情,紫琳一直不敢对您讲,怕您知道了,会耐不住脾气,跟二管家冲撞。”
华岫皱眉问:“和二管家有关的?”
“嗯。”紫琳点头道,“前几日,我无意间经过老爷的书房,听见二管家对老爷献计,说要保住完颜家的声誉,就必须有所牺牲,承担金器造假的罪名,三管家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还常听下人们议论,说最近二管家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对大家呼呼喝喝的,那架势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了。”
华岫击掌道:“好个贺晴渊!我怎的就没想到,若是夜痕入了罪,这府里最大的得益人便是他。他平日里跟夜痕称兄道弟,却不想背着他竟如此暗害他!”紫琳点头:“所以小姐以后还得对二管家留个心眼,提防着他再使出什么手段来。”
华岫思来想去,对紫琳吩咐道:“你找人查一查贺晴渊,看他最近都和什么人有过往来,在背地里还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哼,说不定金器造假之事就是他在背后搞鬼!”
两个人说着,遂离开了绮香阁。到夜里戌时,卓玉辰来了红绡楼。华岫精神不好,早歇下了,但听说来的人是卓少爷,又着急一定要见到她,她赶忙披衣起身,让紫琳将卓玉辰请进屋。
卓玉辰带来的是好消息,他已经做好了疏通,可以让华岫进府衙大牢探望宋夜痕了。华岫喜悦激动,萎靡的情态顿时消了,那一夜极度漫长,她恨不能自己立刻入睡,再睁开眼睛便可以看见天光,可是心里越着急,却越是辗转,翻来覆去,片刻也不曾睡着。
大清早卓府的轿子便侯在门外了。只说是卓玉辰少爷来接华岫到郊外赏梅,是怕事情被完颜松知道,又横生枝节。卓玉辰看华岫双眼微红,知道她是一宿没有睡好,心疼她,问她是否吃过早点,她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却说:“吃过了。”
轿子停在监牢的大门外,卓玉辰几乎还想跟着华岫进去,走了几步才突然醒悟过来,尴尬道:“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华岫道了声谢,迫不及待便往那扇铁门里去了。卓玉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酸涩翻涌,又是一阵叹息。
华岫跟着牢头走过一条狭长的黑巷子,巷子里阴森寒冷的气息侵蚀着她,偶尔还会有囚犯们凄厉的惨叫声传过来,仿如利箭,穿在她的心上。她想着即将要见到宋夜痕,却不知他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会不会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紧紧地握着拳头,香肩忍不住颤抖,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牢头带她走到一扇铁门外,阴阳怪气说:“到了!”然后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说,“进去吧!半个时辰后,我再放你出来。”华岫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双腿似灌了铅一般沉重,迟迟不敢跨出一步,牢头看她磨蹭,耐不住性子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扑进去,正好有一双臂弯将她接住,她抬头一看,猛地清泪如注。
宋夜痕的额角唇角都是瘀伤,带着丝丝缕缕的血渍,头发散乱,衣裳也破了。一双眼眸被血丝缠绕着,眉心全是愁,深深地锁着,无法舒展。他抱着她,望着她,双唇轻轻发颤,似欲言又止。
她先开了口:“夜痕?”只是喊出他的名字,却已经无法再继续保持平稳的声线,猛地将他紧紧地回抱住,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哭出声来。他温柔地抚着她的肩,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别哭了,华岫,我没事的。”
华岫不听,还是紧紧地将宋夜痕搂着,又是摇头又是哭,哭得越来越厉害,继而听到宋夜痕尴尬地咳嗽起来,才知道自己用力过度,勒到他了,赶忙将手松开,给他顺了顺后背,问:“我弄伤你了?”
宋夜痕止了咳,笑道:“没有。”
华岫望着他,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看他肩头衣襟褴褛,隐约可见一道道的伤痕,她缓缓伸出手,想要掀开衣服看他的伤,却被他一把抓住,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劝阻。
她不肯,挣脱他,还是固执地将他衣裳微微扯下。那些伤口比她想象的更加狰狞,每一道都像一节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还有那两排齿痕,那么醒目,却只引得她更加难受。刚止住的眼泪忽又奔涌流出。他拉上衣服,强笑道:“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就好了。”
她明白,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再苦再疼,在她的面前,他也要用笑容来掩饰。他用心如此良苦,自己又怎能让他的苦心白费?她想及此,便使劲地抿了抿嘴,尽量使眼泪不再流下来。片刻之后,她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他微微一愕:“华岫,不要为了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华岫勉力一笑:“你才傻呢!我为了你而做的事情,怎么能叫傻事呢?”宋夜痕急得皱眉:“华岫!”她急忙踮起脚,堵了他的嘴道:“我答应你,不会让自己有危险,嗯?”
宋夜痕牵着她的手,拉她在冷硬的石**坐下,自己蹲下来,仰头看着她:“我只要一想到,你或许会为了我而遭遇危险,我就宁可自己永生永世都孤苦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答应我,华岫,不要让我承受那样的痛苦。”
华岫泪盈于睫,摇头道:“若是要我眼睁睁看你在此受尽折磨,又或是被派去边疆战场,马革裹尸还,我如何还能安心地活下去?这样对我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一个是不愿对方涉险,一个是不愿袖手旁观,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
宋夜痕还想再劝,忽然觉得唇上一热,整个人都愣住了。华岫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狠狠地,几乎是将他的嘴唇咬住。
过往的一点一滴,纷纷在回忆里涌现。他曾经救过她许多次,花灯会上她溺水,他救她,落入敖昆手中死里逃生,他救她,掉进自己设计的陷阱里,也是他救她,可是这次,她能救他吗?
“以前我闯祸……每一次都是你帮我救我,有你在,我想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再吃苦了……”“既然是你要跟着我的,就必须听我的话,不可以娇纵鲁莽,不可以擅做主张,更加不可以——惹我生气!”这一句一句,还那么清晰,可是,有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以前,是不是还能有齐力同心白首相爱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