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口的风突然攥紧了拳头,将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揉成一团焦躁的乱麻。
三台挖掘机并排堵在山道入口,铁臂高悬如狰狞的兽爪,铲斗边缘沾着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旅游公司副总的领带歪斜地挂在颈间,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他指着静坐的人群,对着工程负责人张队嘶吼:“给我清场!今天就算抬,也要把这些老头抬走!公司投了五千万,耽误一天的损失,你十个月薪水都赔不起!”
张队的指节因攥紧施工图纸而泛白。三十四岁的他,从测量员摸爬滚打成为项目负责人,经手过跨海大桥、山地隧道,什么样的阻力没见过?可此刻,他的喉咙却像被山道旁的荆棘缠住——三十位白发老兵并肩坐在青石板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上,“戌光”徽章在晨光中刺目如星。他们身后,藏族阿妈背着装满酥油茶的背篓,汉族商户攥着还带着墨香的账本,学生们举着手写的“守护古道”纸牌,自发聚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后山的入口死死守住。
最前排的老人,穿着藏青色中山装,领口挺得笔直,仿佛周遭的轰鸣与嘶吼都是隔世的尘埃。那是马向东,抗美援朝的老兵,嘉梁人口中的“活地图”。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后背微微起伏,泄露了旧伤被震动牵扯的隐痛,却依旧像一棵扎根千年的老松,稳稳地钉在山道中央。
“张队!动手!”副总的咆哮声撞在崖壁上,反弹出更刺耳的回响,“出了事我顶着!警察来了我去交涉!”
张队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对讲机上悬停片刻,终是按下了通话键:“各机组注意,低速清场,避开老人,优先清理通道!”
挖掘机的铁臂缓缓下沉,铲斗擦着地面滑行,扬起的尘土扑在老兵们的脸上。马建国猛地睁开眼,像一头护崽的雄狮挡在父亲身前,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谁敢动一步!”
马远立刻起身,将马向东护在身后,手机直播的镜头对准逼近的铲斗。直播间的弹幕瞬间刷屏:“为了赚钱连老人都要推?丧心病狂!”“嘉梁的山不能毁!支持老兵!”“已经举报旅游公司伪造手续!”
冲突一触即发,空气凝滞得能点燃。就在这时,马向东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马远的肩膀。他的手指干枯却有力,布满老茧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拐杖磨出的温度,像一块沉稳的磐石。“让开。”
两个字,平静得像山涧的流水,却让沸腾的现场骤然降温。马建国和马远愣住了,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条窄路。
马向东缓缓站起身,动作缓慢却沉稳如钟。后背的旧伤让他每动一下都要皱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但他依旧挺直了腰背,朝着马远伸出手,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地图。”
马远慌忙从背包里掏出那个蓝布包裹,层层解开。蓝布边缘早已磨损得发毛,上面暗红的印记是当年长津湖战场溅上的血渍,六十多年过去,洗不净,也褪不去,成了岁月最沉重的勋章。那张泛黄的军用地图被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左侧是长津湖的军用标注,等高线密集如网,红笔圈出的“潜伏点”“水源地”字迹早已模糊;右侧是马向东用钢笔补充的嘉梁地貌,线条工整如刻,“鹰嘴崖滑移面”“黑风口暗沟”“古墓群流沙层”,每个标记旁都有密密麻麻的注解,是他六十年山居岁月的沉淀,是用脚步丈量、用生命验证的密码。
马向东没有看暴怒的副总,也没有看逼近的挖掘机,径直朝着张队走去。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山道的石板缝隙里——那是他走了六十年的路,每一块石头的纹路、每一寸土地的软硬,都烂熟于心。张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老人身上的气场震慑住了——那是历经枪林弹雨、看透生死荣辱的沉静,是手握真理、无所畏惧的坚定,像西山口的崖壁,沉默却不可撼动。
“小伙子。”马向东站在张队面前,仰起头看着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发动机的轰鸣,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在这山上走过的路,比你修的桥还长;我见过的山体裂缝,比你见过的钢筋还多。”
他伸出布满老茧、带着冻伤疤痕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一处用红笔圈出的区域,那里标注着“鹰嘴崖滑移面”:“你看这里。鹰嘴崖下面,藏着一道宽三米、深五米的隐性裂缝,是我十九岁剿匪时发现的。那天暴雨倾盆,我和三名战友躲在崖下避雨,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半个崖壁轰然滑落,正好砸在土匪的窝点上。我们趴在泥水里,看着漫天飞溅的碎石,才算捡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的鹰嘴崖。那里确实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崖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被——张队懂,没有植被固定的崖壁,地质结构大多不稳定,尤其是在多雨的嘉梁。“你们的施工图纸上,把这里标成了‘稳定岩层’,对吧?”马向东的目光重新落回张队脸上,带着一丝悲悯,“那是因为测绘的人只看了表面三米,没敢往深了探。下面全是松散的碎石和黏土,就像一筐没压实的沙子,只要挖掘机一震动,整个崖壁就会滑下来,正好砸在你们的勘探点上。到时候,你的工人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未知数。”
张队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拿起自己的施工图纸,对比着老地图上的标注。果然,施工图纸上的鹰嘴崖位置被轻微偏移了几厘米,正好避开了那条隐性裂缝。他心里咯噔一下——测绘公司是旅游公司指定的,当初提交报告时就有些仓促,难道真的做了手脚?
“这不可能。”张队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的图纸经过了第三方审核,不可能出错。”
“专业?”马向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岁月的沧桑,“六十多年前,我手里的这张军用地图,是三个测绘兵用命换来的。他们背着仪器,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徒步勘测长津湖,一个掉进冰窟窿,一个被敌人的冷枪击中,最后一个把地图交到我手上时,腿已经冻坏,再也没能站起来。”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蓝色的水脉线条,移到另一处标注着“黑风口暗沟”的地方:“这里,黑风口下面,是一条连通地下水脉的暗沟,宽两米,上面只盖了一层薄土和几块碎石。你们的钻机要是打在这里,不仅会掉进暗沟里,还会戳破地下水脉的通道。”
马远立刻上前一步,打开手机里的地质雷达影像,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一条中空的黑色带状区域:“张队,这是我们昨天刚拍的雷达图,暗沟的位置和马爷爷地图上标注的完全吻合。暗沟里全是流沙,一旦被戳破,流沙会瞬间喷涌而出,堵塞下游的三眼泉。不出三天,山下三个居民区的井水就会干涸,连灌溉农田的水都没有。”
张队凑近屏幕,瞳孔骤然收缩。他从事工程行业十几年,最清楚地质勘探的致命性——一次数据误差,就可能引发灭顶之灾。去年他负责的一条山区公路,就是因为忽略了一条隐性暗沟,导致桥梁桩基坍塌,损失了三百多万,他也因此被公司记了大过,差点丢了工作。
“还有这里。”马向东的手指继续移动,落在“古墓群边缘流沙层”的标注上,那里用红笔打了三个重重的感叹号,“你们的索道桩基,正好要打在这上面。这片流沙层下面,是羌人古墓的夯土层,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了,质地比蛋糕还松软,根本承受不住桩基的重量。”
他的声音突然沉重下来,像压了一块巨石:“二十年前,山下的石头村想修一条公路绕过黑风口,我当时就劝他们,黑风口下面有暗沟,不能动土。可村干部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觉得我是老糊涂了,执意要修。结果呢?公路修到一半,暗沟突然坍塌,五辆工程车被埋在流沙里,两个年轻工人没跑出来,一个才刚满十八岁,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那条公路,至今还是烂尾工程,山口竖着的警示牌,风吹日晒,字迹都模糊了,却还在提醒着人们,什么是敬畏。”
张队的身体微微颤抖,后背渗出冷汗。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也是一名建筑工人,去年在工地浇筑混凝土时,脚手架突然坍塌,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医院里。眼前这位老人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可以为了业绩冒险,却不能拿手下工人的性命当赌注;他可以忽略文物保护,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山下的家园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