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被CBD密集的玻璃幕墙切割成锋利的碎片,斜斜地砸在苏晚的办公桌上,照亮了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也照亮了她指尖的薄茧。
作为“筑境”建筑设计事务所最年轻的主创设计师,苏晚的名字在业内几乎等同于“高效”与“精准”。连续一周,她都被困在这个名为“城市天际线补充计划”的项目里,钢筋水泥的冰冷框架在屏幕上反复推演,却始终缺少一抹能让整个设计“活”过来的灵魂。总监在晨会上的话还悬在耳边:“苏晚,你的设计永远无可挑剔,但少了点温度,像一座精致的空城。”
温度。
苏晚微微蹙眉,指尖在触控笔上无意识地摩挲。这个词于她而言,既陌生又遥远。原生家庭的教育里,从未有过“感性表达”的一席之地,母亲永远强调“理性至上”,父亲则习惯用沉默代替一切情绪。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她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工作是唯一的轴心,情绪被压缩到最小刻度,连社交都被严格划分为“必要”与“非必要”两类。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混杂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让本就烦躁的思绪更添几分混乱。苏晚猛地合上电脑,抓起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外套,起身时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出去走走,找灵感。”她对邻座的助理丢下一句话,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走出写字楼,正午的热浪扑面而来,苏晚下意识地收紧了外套领口,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她本想沿着CBD的中轴线漫无目的地走,却在拐过一个街角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绊住了脚步。那是一条藏在高楼缝隙里的老街,与外围的繁华喧嚣仿佛两个世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是低矮的老式居民楼,偶尔有藤蔓从院墙里探出来,缀着零星的淡紫色小花。
苏晚的脚步慢了下来。
作为建筑设计师,她对空间的感知异于常人。这条老街的肌理带着时光沉淀的温润,与她终日面对的冰冷几何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竟在这一刻有了松动的迹象。她没有刻意规划路线,只是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高跟鞋的鞋跟敲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淡淡的旧书香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咖啡香,顺着风飘了过来。苏晚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院墙下,藏着一家小小的书店。
书店的门面不大,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有一块挂在门框左侧的木质牌匾,用隽秀的行书刻着“晓光集”三个字,落款处画着一枚小小的太阳图案,透着几分随性的温柔。推开那扇老旧的玻璃门时,发出了“叮铃”一声轻响,像是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店内的光线不算明亮,却恰到好处。天花板上挂着几盏暖黄色的吊灯,光线透过磨砂玻璃漫下来,柔和地洒在一排排书架上。书架是老式的实木材质,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上面整齐地摆满了各类书籍,大多是文学、艺术相关的小众读物,偶尔夹杂着几本封面磨损严重的旧书,透着岁月的痕迹。
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摆着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雏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翻动书页,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的油墨香、咖啡的焦香,还有雏菊淡淡的清香,混合成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苏晚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失神。
这是她从未踏足过的领域。她的世界里,只有精确到毫米的图纸、数据化的分析报告、高效运转的办公系统,从未有过这样松弛、柔软的空间。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西装外套的衣角,像是一个闯入陌生领地的入侵者,带着几分本能的警惕。
她放缓脚步,沿着书架慢慢往前走,目光扫过一本本陌生的书名,大脑却依旧习惯性地分析着空间布局——书架的间距、灯光的角度、门窗的朝向,甚至是地面铺的复古地砖,都被她纳入了专业的审视范畴。可不知为何,往日里无比敏锐的专业直觉,此刻却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取代,紧绷的神经,竟在这安静的氛围里,一点点放松下来。
走到书店深处,一面靠墙的展示架吸引了她的注意。架子上没有摆书,而是挂满了一幅幅插画作品,尺寸不大,大多是水彩或彩铅绘制,风格温暖细腻,与书店的氛围相得益彰。苏晚的目光掠过那些描绘着花草、猫咪、街角风景的插画,心里没有太多波澜,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了最角落的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水彩插画,画纸边缘带着淡淡的毛边,像是手工裁剪而成。画面的主体是一座现代化的摩天大楼,钢筋水泥的轮廓被描绘得精准而冷峻,却在大楼的缝隙间,透出几缕温柔的晨光。晨光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画面,仿佛在仰望天空,又像是在凝视着什么。最让人心头一震的是,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竟映出了一片璀璨的星空,星光与晨光交织在一起,打破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明明是对立的元素,却在画中融合得恰到好处,透着一种极致的孤独,又藏着一丝隐秘的温暖。
画的右下角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太阳印章,与门口牌匾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苏晚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那幅画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从事建筑设计多年,她见过无数优秀的艺术作品,却从未有一幅能像这样,精准地击中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那座冰冷的摩天大楼,像极了她精心构建的理性世界,坚硬、牢固,却也隔绝了所有的光与温暖;而那些透过缝隙的晨光,那些映在幕墙上的星空,又像是她潜意识里渴望却不敢触碰的东西——温暖、柔软,还有那份被压抑许久的、属于“人”的鲜活气息。
她想起总监说的“温度”,想起自己日复一日被工作填满的生活,想起深夜加班时办公室里的空旷与寂静,想起母亲电话里永远的“要更优秀”,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带着几分酸楚,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温和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苏晚猛地回过神,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转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淡疏离。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浅杏色的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她的头发是柔软的黑色,随意地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衬得眉眼格外柔和。女孩的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指尖还夹着一支铅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温暖,像是盛满了清晨的阳光。
是这家书店的主人吗?
苏晚的目光在女孩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几分刻意保持的距离感:“路过,随便看看。”
她的语气算不上友好,甚至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换做旁人,或许会识趣地不再搭话。但女孩似乎并不在意,她轻轻合上书,走到苏晚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幅插画,声音依旧温和:“这幅画叫《城与光》,是我去年冬天画的,画的时候总觉得,再冷再硬的建筑,也会被光找到缝隙。”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苏晚分享某种心事。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边缘,动作温柔,带着一种对作品的珍视。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女孩的话语里没有任何专业的术语,却精准地说出了这幅画的灵魂,也像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目光再次落在画上,心里的那股悸动,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你是设计师?”女孩突然转过头,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苏晚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西装外套,这身干练的装扮,确实与书店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难怪,”女孩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看你站在这里看画的样子,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很专业的审视感,像是在观察一座建筑。”
苏晚的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自认为已经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会被这个陌生的女孩一眼看穿。她看向女孩,对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温和,让她下意识竖起的防备,有了一丝松动。
“只是随便看看。”她再次重复了这句话,语气却比刚才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