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善桥
并序
邛崃山间,白沫江从天台山近天的峰顶流下,流进岷江流进长江。
二月三月,春潮的白沫,一江玉碎的水花,似流动的霜,漫野的白露,溅洒的梨花雪霰。
流过平落古镇。赭红砂石乐善桥卧在江上,等他,80多年了。清朝早已从桥上走过。从东桥头朝上游,13株古老的黄角树排列在岸边,仪仗一样的,一株一重笼罩江笼罩岸的葱郁,葱郁掩映着葱郁,桥,便浮现在这13重掩映中。等他,桥在引着,而树在隐着。再从东岸往西岸,桥面的新月弧线缓缓抛着,抛过八百尺,九百尺,一千尺,与桥下7孔桥拱的心形抛线,连连,断断,好像有什么藏了一半,又好像有什么露了一半。
1937年夏历8月14日,乐善桥上游,东岸,在第二株黄角树后临江的一户民居里,一个男孩出生了。除了年年将圆的未圆月,一个永远没有最后完成的先兆,好像并不是在回应什么的呼唤。
洪渊,谁第一个叫出这个名字?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在国民党的成都监狱,不满周岁,父亲已经远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他的童年父亲不在场。
他在白沫江水声中成长,在桥畔成长。
6年,他的母亲也退场了。听说,她是那个年代的平落镇花(虽然儿子没有看见过母亲美丽的少女时代)。也许是一个高过乐善桥的秘密虚构,以生命的名义驱动两个同乡的同龄人同时走过她的面前,并且以历史的名义同时规定了他们别无选择的角色。他们一个是四川大学学生,地下党员,另一个是黄埔军校学员。她与他们来同祭一个时代之殇:为她,在他和他对决的残损历史里,是她为他和他残损的生命。戏剧无形的幕起落着,当一个北上,在敌后6年无音地淡出,另一个从前线有声地南回。像是演员的舞台换位,他们,一个出场的时候是另一个离场的时候,一个缺位的时候是另一个归位的时候。她有了第二个家庭,两个同样破缺的家庭。
6岁,他跟从祖母,而不跟从母亲。为什么?成年后,他不断追问自己。但是没有人问过他,一个没有母亲怀抱也没有父亲肩膀的男孩,怎样非弗洛伊德地长大?
好像是一个秋寒袭人的日子,他跟随祖父、祖母走过乐善桥,回到西岸的大碑山中。
不到两年,祖父去世。祖父身后是71岁加7岁的遗孤。带着祖父的遗愿和遗产,他到县城三姑母家寄居上学。四年,等到三姑母败落了自己的家产,连同败落了祖父遗留给他的家业,甚至暗算卖他去学徒,他又跟从谁?
10岁,他跟随祖母走过乐善桥,第二次还山。
他的70岁和10岁相遇在桥上
是一座走不尽的桥
他的70岁和10岁相遇在桥上
70岁迈着10岁的脚步,10岁的眼睛
在70岁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
西岸的山路,石阶,石阶,石阶
上,下,80岁,6岁,70岁
他的第一声脚步,踩响空山
踩响了自己前前后后的年年月月
是10岁的脚步向后踩响了6岁的脚步声
是6岁的脚步声向前踩响了10岁的脚步
没有送别,守候,和相逢
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跟踪自己的脚步
不管走到哪里,走了多远
也走不出遗落在邛崃山中的脚步声
路,谛听着他的来去
在上一阵脚步声与下一阵脚步声之间
无数的山峰耸峙在这里,为了守护
他的6岁,未名的空阔
一个词语前的日暮,一个
没有被悲凉悲伤悲恸叫出叫破的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