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于陆清辞而言,从来不是知识的殿堂,而是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异星生态。她是误入其中的一只工蚁,感官被无限放大,每一种声音,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上。
天台的经历和那个名为叶知秋的发现,如同短暂麻痹的镇痛剂,药效在过去几天里,正被日复一日的现实一点点磨蚀、消解。当她重新踏入校门,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教室里,空气浑浊,混合着粉笔灰、汗水和某种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气息。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公式,声音平板得像一条拉直的线。陆清辞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那些符号和数字像一群黑色的飞虫,在她眼前嗡嗡盘旋,无法捕捉,更无法理解。
她的座位在靠窗的角落,一个她亲自挑选的、可以最大限度减少被注视的位置。然而,安全感在这里是奢侈的。
前排的两个女生正借着课本的遮掩,飞快地用手机传递着纸条,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窃笑。那笑声很低,却像砂纸一样摩擦着陆清辞的耳膜。更远处,一个男生将小抄藏在袖口,动作娴熟而隐蔽,监考的老师从他身边走过,竟毫无察觉。
这一切都让陆清辞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眩晕。他们似乎都掌握着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密码,唯独她被排除在外。
课间休息,她想去洗手间洗把脸,试图清醒一下。刚走到走廊拐角,便听到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真的假的?看她平时一声不吭的。”
“当然真的,我亲眼看到她去心理咨询室的记录表了,重度抑郁!
“啧,装什么清高,原来是脑子有问题……”
“离她远点,听说这种人都很极端……”
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她最脆弱的伤口。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个她小心翼翼隐藏的、视为耻辱标记的秘密,竟然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老师……她想起前几天在办公室,班主任那句看似关切,实则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的问话:“陆清辞,你的情况……要不要回家休息几天?别影响其他同学。”
影响其他同学?
原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影响。
她猛地转身,逃也似的躲进了最近的一个空置的杂物间,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跳出来。她抬起手,想要拧开水龙头,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轻微的颤动,而是剧烈的、幅度惊人的抖动。手指蜷缩,手腕以一种奇怪的频率震动着,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试图用左手按住右手,却连左手也开始跟着一起发抖。
完了。
又来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像潮水般淹没她。她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头顶。她靠着门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膝盖里,无声地呜咽。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将她挤压成一个渺小而无助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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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漫长得像一场凌迟。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粘稠的沼泽里。推开那扇熟悉的、厚重的家门,一股夹杂着油烟和某种无形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成绩单发了吗?这次月考怎么样?”
陆清辞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换鞋,想尽快躲回自己的房间。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从厨房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一天到晚拉着个脸,给谁看?我跟你爸欠你的了?”
就在这时,父亲也下班回来了。他把公文包随手扔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又怎么了?”他皱着眉,语气烦躁。
“还能怎么了?问你宝贝女儿!跟她说话都不吭声,成绩单也不知道拿出来看看!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不想让我们好过!”母亲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说了多少次了,她就是压力大,你少说两句不行吗?”父亲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无力。
“我少说两句?我不管行吗?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成绩一落千丈,整天神神叨叨的,以后怎么办?考不上好大学,她这辈子就毁了!”
“那你说怎么办?打她骂她有用吗?”
“都是你惯的!”
争吵声像两把钝刀,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切割。他们互相指责,将生活的失意和对未来的焦虑,尽数倾泻在这场关于她的争吵中。而陆清辞,这个风暴的中心,却像一个透明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咔哒。”
门被反锁。
世界并没有因此清净。门外的争吵声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模糊却又持续地传来,像背景噪音一样填充着房间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