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态提醒便签:稳(心态)、准(审题)、狠(执行)!”
她的笔袋里,像储备弹药一样,备着整盒的、同一型号的黑色中性笔替芯,消耗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每天都要用完一支。右手食指长期握笔的地方,那个由岁月和汗水磨出的老茧,在持续超高强度的书写压迫下,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又增厚、变硬了一层,黄白色的,硬邦邦的,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属于战士的盾牌,镶嵌在她纤细的指节上。
罖尘的救赎:卸下重担的轻盈
自主招生考试当天清晨,罖尘站在那所陌生而肃穆的考点学校门口,看着周围那些和他一样怀揣梦想、却大多还在争分夺秒地翻看着最后几页笔记、嘴里念念有词的考生,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冰冷空气,然后,做了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醒的决定。他径直走向寄存处,毫不犹豫地将那个装有他所有复习资料、心血笔记、甚至那支他用了很久、带有某种心理慰藉的“幸运”钢笔的沉重背包,“哐当”一声,利落地锁进了一个狭小的、冰冷的储物柜里。“咔嚓”一声,锁舌清脆地扣紧,那声音仿佛也同时响起在他的心里,将他心中那些背负了太久、太沉重的包袱——父母的期望、老师的恩情、自我的苛责——也一并牢牢锁了进去,暂时封存。
他空着双手,只拿着必需的身份证、准考证和最简单的文具,像一个卸下所有盔甲、轻装上阵的勇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考场。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有些刺眼,却也让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这一次,”他在心里,用一种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对自己说,脚步越来越稳健,“忘记所有外界的期待,忘记所有可能的后果。只为你自己,罖尘,仅仅作为罖尘这个人,去参加这场考试。去验证你的热爱,你的思考,你的纯粹。”
【同步镜头:不期而至的温暖壁垒】
任千慧的父亲:无声的守望
四月的一个周六,阳光难得地慷慨,空气中已经隐隐浮动着初夏特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任千慧刚结束上午雷打不动的自习,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冲向食堂,快速解决午饭,却意外接到宿舍管理员的通知,说校门口有人找。她满心疑惑地小跑出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却又因距离和时光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身影——是父亲。他穿着那件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出远门办事才会郑重穿上的、洗得发白、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用水抹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却带着明显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风尘,以及站在陌生繁华环境里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局促与不安。他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模糊化肥字样的旧蛇皮袋。
“爸?”任千慧惊讶地喊出声,快步跑到他面前,“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好……”
父亲看到她,那双被生活磨损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脸上露出混合着憨厚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没啥要紧事,就是……就是你妈老念叨,说你这孩子,这都小三个月没往家打电话了,她这心里头……不踏实。”怕你出了什么事,后面这半句,他咽了回去,没舍得说出口。
任千慧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埋头于最后疯狂的冲刺,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竟然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主动和家里联系,没有听过父母的声音了。一阵尖锐的愧疚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被习题填满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弯下腰,费力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递到她手里:“家里院子那棵老苹果树结的果子,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妈自己腌的芥菜疙瘩,知道你念书累,胃口不好,这个下饭。”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从中山装内侧那个隐蔽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旧手帕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极其郑重地打开,里面是两张折得整整齐齐、边缘都有些发毛的百元钞票,不由分说地硬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别太省着了,该吃吃,该喝喝……你看你这孩子,都瘦脱相了……”父亲的目光在她瘦削的脸庞和空荡荡的校服上停留,那里面盛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甸甸的心疼。他没有多待,甚至没有提出要进她引以为傲的校园里去看一眼,只是反复叮嘱她“别耽误学习”,便转身,迈着那双有些罗圈的腿,走向了远处那个陌生的公交站牌。千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张还带着父亲体温和汗味的钞票,望着父亲那微驼的、逐渐缩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街角的车水马龙之中,久久无法动弹,仿佛化作了另一尊守望的雕像。
罖尘的母亲:沉默的陪伴
自主招生考试那天,罖尘并不知道,母亲在天边还挂着残星的凌晨,就已经悄悄起身,坐上了最早一班从那个寂静小镇开往喧嚣市里的长途汽车。她穿上了自己最体面、也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灰色外套,提着一个干净的布包,里面装着小心翼翼包裹好的、她凌晨刚煮熟的鸡蛋和几张烙得金黄的葱花饼。她没有告诉儿子,生怕给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再增添一丝一毫的压力。考点学校门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神情焦灼、翘首以盼的家长,各种叮嘱、鼓励、祈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她默默地退到人群外围,寻了一棵枝繁叶茂、正值花期的梧桐树下站定,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那个熟悉的校门口。她看着儿子空着双手,挺直了那副少年人单薄却倔强的脊梁,步履沉稳地走进考场,又看着他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后,随着庞大的人流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罖尘考完试,大脑一片空白,身心俱疲,正准备按照原计划直接乘坐公交车返回学校,目光却在人群中不经意地、茫然地一扫,骤然定格在了那个树下安静的身影上。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妈!”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松开,他拨开人群,快步跑了过去。
母亲看着他跑到跟前,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却无比安心的笑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他轻轻拍了拍肩膀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考完了?心里头……感觉咋样?”
“还……还行吧。”罖尘含糊地应道,喉咙有些发紧,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伪装的堤坝,将他密密实实地包围。
“走,”母亲自然地拉起他有些冰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家事,“妈带你去吃饭,咱们今天……下馆子。”
那是罖尘整整三年高中生涯里,第一次不是在学校食堂匆匆解决、不是啃食自带的冷硬干粮、也不是在家教学生家里凑合着吃几口,而是正儿八经地、安心地坐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饭馆里,和母亲面对面,破例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慢慢地、细细地品尝了一顿真正意义上安心、温暖、属于母子二人的饭。饭菜很简单,味道也寻常,但那份平静和温暖,却足以滋养他干涸已久的心灵。
【尾声:风暴眼中的宁静】
五月三十一号,在经历了漫长如世纪、残酷如炼狱的最终冲刺之后,学校终于破天荒地、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意味,给所有身心俱已到达极限的高三学生,放了一整天的假,美其名曰“调整心态,蓄势待发”。
任千慧回到了那间拥挤却熟悉的宿舍,仔细地拉上厚厚的窗帘,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喧嚣。她摘下手腕上那块陪伴了她整个高中、表带已经磨损的电子表,随手扔在枕边,仿佛要抛弃所有关于时间的束缚。然后,她像一截终于失去所有支撑的木头,一头栽倒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用厚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蒙住头。没有闹钟的尖鸣,没有任务清单的压迫,没有必须要完成的试卷和必须要攻克的难题。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放任自己沉沦,被无边无际、积累太久的疲惫彻底吞噬,陷入了沉沉的黑甜乡。从阳光炽烈的白昼,到暮色四合的黄昏,她睡了整整一天,中途甚至没有醒来过一次。这是她高中三年来,第一个完整、踏实、深沉、毫无心理负担与负罪感的休息日。当她终于从漫长的睡眠中自然醒来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朦胧。她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从每一个疲惫的骨头缝里都透出来的松弛与轻松,虽然身体依旧像是被拆卸重组过般酸痛,但精神上那根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弦,终于不再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获得了难得的舒缓。
罖尘则选择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度过这宝贵的一天。他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来到了市郊,开始徒步攀登那座在本市地图上标注为最高点的山峰。山路崎岖陡峭,林木幽深葱郁。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向上攀登,不在乎速度,只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次落足,感受着肌肉的拉伸和心脏有力的搏动,任凭汗水湿透衣衫,任凭山间清冽的风拂过滚烫的面颊,带来草木与泥土的原始气息。他没有思考刚刚结束的考试,没有担忧尚未可知的未来,只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攀登这个纯粹的过程之中。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临顶峰,视野在瞬间豁然开朗,变得无比辽阔,整座庞大而喧嚣的城市在脚下铺陈开来,竟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安静,如同孩童的积木玩具。他双手拢在嘴边,面向脚下连绵的、沉默的群山和头顶那片无垠的、自由的天空,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大喊了三声:“啊——啊——啊——”。积蓄已久的声音,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山谷间猛烈地碰撞、回荡,传得很远很远,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郁结、焦虑、恐惧和沉重,都随着这声声呐喊,彻底地、干净地吐了出去,还给了这天地。
傍晚,绚丽的晚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天边渲染成一片辉煌而悲壮的锦缎。两个身处不同平行时空、却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少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命运丝线牵引,不约而同地,再次回到了那个他们奋斗了无数个日夜、浸透了汗水与希望的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被拉得有些凌乱,却又透着一种大战后的宁静。黑板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泛着冷清的光。只有教室后方那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鲜红、刺眼,带着一种终极的审判意味,无声地宣告着:
“7天”。
任千慧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她摊开那本印着俗气却让她安心的荷花图案的日记本,拧开同桌陈宇赠送的那支沉甸甸的、书写流畅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悬停片刻,然后,无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行至此处,山穷水尽,亦见微光。退路已断,前行是唯一方向。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已倾尽所有,无愧于心,无悔于行。最后七日,唯愿竭尽残存之力,不负一路荆棘,不负此生韶华。”
罖尘则拿出了几张干净的信纸,开始给远方的母亲写信,字迹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与舒展:“妈,自主招生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心里反而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异常平静。该付出的努力,我已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该走过的路,我已经咬着牙走了百分之九十九。现在,我真的觉得,我准备好了。准备好坦然迎接任何可能的结果,也准备好,满怀期待地开启人生的下一段未知而广阔的旅程。请您,务必安心,勿念。”
夜色渐深,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天空。教学大楼里,大部分窗口的灯光早已相继熄灭,整个校园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唯有高三所在的楼层,还有零星几间教室,固执地亮着灯火。那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倔强,如同风暴来临前,在漆黑海面上最后几座巍然屹立、指引方向的灯塔,也是漫漫长夜里,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誓不熄灭的星火。它们固执地,倔强地,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少年们脚下最后一段征程,直至黎明不可阻挡地降临。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