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还参加了学校提供的勤工助学岗位,在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归类上架。工作很轻松,一点也不累,环境还特别安静,我能顺便看看专业相关的书,开阔眼界,一举两得。
专业课的老师都挺看重我的,林教授(我的设计课导师)还夸我的设计想法有灵气,说我对空间有感觉。虽然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工具也用得不如别人熟练,但我会继续努力的,绝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也不会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家里天气转凉了,豫东平原的风沙大,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爸爸干活千万别太拼命,妈妈也少熬夜做针线活,伤眼睛。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学习也有劲头,你们千万勿念。
女儿:千慧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再写些什么,最终还是只留下了落款)”
【同步镜头:崩溃前兆】
罖尘的求救信号
持续的高压、严重的睡眠剥夺和长期以馒头咸菜果腹的营养不良,开始在他的身体上显现出狰狞的痕迹。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越是疲惫,越是难以入睡,即使身体已经累得像一摊烂泥,躺在床上,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亢奋,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白天的窘迫、未来的渺茫和家庭的困境,眼睁睁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从黑暗到泛起鱼肚白;食欲急剧减退,食堂里油腻的大锅菜和混合的气味让他一阵阵反胃,常常只靠啃食冰冷的馒头和喝免费的、寡淡的紫菜汤勉强维持体能,体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更可怕的是,在课堂上,他会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心悸,心脏像是要失控地跳出胸腔,同时手心、额头沁出冰冷的虚汗,呼吸也变得急促困难,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需要极力克制,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不让自己在安静的课堂上失态惊叫。他感觉自己对声音也变得异常敏感,室友正常的敲击键盘声、走廊里路过的脚步声、甚至是窗外遥远的汽车鸣笛声,都能让他心惊肉跳,烦躁不安。
班级的心理委员是个细心而热心的女生,注意到他异常憔悴、形销骨立的模样和课堂上时常游离、空洞的眼神,主动在下课后找他聊过,委婉地询问他是否遇到了困难。辅导员也因为他接连几次期中考试的不佳成绩和偶尔因兼职冲突导致的迟到、缺勤记录,特意约谈过他。面对这些来自外界的、善意的关心,他总是条件反射般地戴上麻木的面具,用千篇一律、干巴巴的话搪塞过去:“我没事,真的,谢谢老师(同学)关心,可能就是最近……最近有点累,没休息好,调整一下就好了。”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却坚硬的壳里,拒绝让任何人窥见内里的脆弱与崩坏。
直到某天清晨,在宿舍楼那个公用的、布满水渍和锈迹的洗手间镜子前,他无意中抬眼,看到里面那个映照出的影像——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颧骨高高突起,面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惨白,嘴唇干裂脱皮,尤其是那双眼睛,曾经在高考前夜还闪烁着不甘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麻木、毫无生气的灰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镜中人,哪里像一个十八九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学生?更像一具被命运和现实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是凭借生物本能还在勉强移动的行尸走肉。
任千慧的自我调节
H大的校园依山而建,环境清幽,远离市中心的喧嚣。任千慧在一次偶然的探索中,发现了通往学校后山的一条僻静石板小路,蜿蜒曲折,隐没在树林之中。每天傍晚,当夕阳以无比壮丽的姿态将天空渲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金黄色时,只要没有迫在眉睫、需要熬夜赶工的图纸或模型,她都会独自一人,沿着这条被落叶铺就的小路慢慢行走。山路两旁是茂密的樟树、枫香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植物枯萎与成熟交织的复杂气息,偶尔有鸟鸣从林间深处传来。她会走到半山腰一个天然形成的、由几块巨石构成的小平台,站在那里,俯瞰山下逐渐次第亮起温暖灯火的校园建筑——图书馆、教学楼、宿舍楼……看着那些象征着知识与希望的灯光,和在校园小径上穿梭的、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她会轻轻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任千慧,你看,你已经从任庄村那条泥土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了,你已经走得很远了,看到了父辈们从未见过的风景。眼前的这点困难,和以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总会过去的,就像麦子,熬过寒冬,总能等到春天。”
她还保持了从高中就开始的写日记的习惯,不过现在换了一个稍微漂亮一点的、带有硬壳封面的笔记本。这个本子成了她最私密、最可靠的情感树洞。她把所有无法对父母言说的压力——学业上遇到的瓶颈和困惑、经济上捉襟见肘的窘迫、对专业前景隐隐的担忧、以及偶尔袭来的、关于未来的迷茫与自我怀疑,都毫无保留地、潦草地倾泻在空白的纸页上。书写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梳理、一种宣泄、一种自我的审视与对话,成了她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最廉价却也最有效、最温暖的情绪疏导与支撑方式。
【转折点:那个下午】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北风已经开始带上凛冽的、割人皮肤的寒意,天空是那种沉甸甸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仿佛压得很低,随时都会砸下来。罖尘在图书馆一个靠窗的、光线昏暗的角落,刚刚结束下午的图书整理兼职,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不祥的清醒占据。他正准备强迫自己开始啃读那本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的《数据结构》教材,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链表、树状图。他的手机屏幕在寂静中接连亮起,发出沉闷的“嗡嗡”震动声,像死神的敲门声。他有些麻木地点开,三条信息,来自不同的源头,却像三把淬了冰的、精准无比的匕首,在同一时刻,从不同角度,狠狠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不堪重负的心脏:
1。母亲发来的短信,字字泣血,仿佛带着血迹和泪痕:“小尘,医院今天下最后通牒了,催款单打出来了,说爸的手术最晚下周一定要交齐钱,还差三万块……妈把能借的亲戚邻居都借遍了,实在是……实在是借不到一分钱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妈知道你难,可是……”后面跟着一串漫长而绝望的省略号,仿佛母亲在那头无声的哽咽。
2。学习委员在班级微信群里的@全体成员,通知本学期学分最重、关乎能否顺利升级的《面向对象程序设计》课程,期末考核将以团队项目(大作业)形式进行,要求3-4人自由组队,并在下周一上午十点前将最终分组名单上报。消息一出,原本沉寂的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消息滚动速度快得眼花缭乱。同学们飞快地自行组队,熟悉的名字三两两组合在一起,互相@,发出欢呼或搞怪的表情包。而他的名字,像一颗被遗忘的、孤零零的棋子,始终停留在成员列表里,无人问津,仿佛带有某种看不见的瘟疫。紧接着,一条私聊信息窗口蹦了出来,是一个平时还算能说上几句话、来自小县城的同学,语气带着歉意和为难:“罖尘,真不好意思啊,那个……我们组刚刚已经满员了,四个人了……下次,下次有机会再合作哈。”
3。邮箱里躺着一封来自学校助学管理中心的官方邮件,点开,是措辞严谨、冰冷无情的格式化语言,通知他,由于“提交的家庭经济情况申报信息,经与相关渠道核实,存在疑点”(很可能因为他父亲理论上仍具备劳动能力,尽管是在危险的工地),他新学年的国家助学贷款申请,被正式、最终驳回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家庭的责任,学业的压力,经济的绝路……所有支撑他勉强前行的支柱,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抽走。
罖尘维持着低头看手机的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命力的石雕。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熏得人头脑发昏,但他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刺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窗外,是城市冬季常见的、灰蒙蒙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空,厚重如铅,看不到一丝缝隙,透不出一缕阳光。那灰色,无边无际,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仿佛要将他连同这整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一起吞噬、碾碎。
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诡异诱惑力和最终解脱意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疯狂滋生的毒蔓,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缠绕上他最后的意识,在他耳边低语——“结束”。
是不是……只要选择结束这一切,这令人窒息的压力、这永远填不满的债务深渊、这无法逾越的阶层鸿沟、这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的未来……就都可以彻底摆脱了?是不是,这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出路?
同一时刻,在另一个城市的H大建筑系专业教室里,灯火通明,弥漫着松节油、模型胶水和纸张的特有气味。任千慧也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技术性难题。她花费了整整两周课余时间、投入了省吃俭用攒下的材料费制作的设计课中期模型,在最后一次提交前的自查中,被眼光毒辣的林教授指出了几处关键性的、关于结构支撑和空间比例的问题,认为存在安全隐患和视觉上的不协调,要求她必须进行大幅修改,甚至暗示某些部分可能需要“推倒重来”。这意味着之前投入的、本就不宽裕的材料费和无数个熬夜的心血,几乎宣告打了水漂,而购买新材料,又意味着一笔她需要重新挤凑的开销。她看着桌上那个倾注了她无数精力、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斟酌、却依然被判定为“存在缺陷”的模型,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嘴唇抿得失去了血色,握着美工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工作台前,凝视了那个不完美的“作品”很久,目光从最初的失落、心疼,逐渐变得冷静,继而重新燃起一种不服输的韧性。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沮丧和犹豫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她伸出手,拿起一旁的美工刀和拆模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拆解那个曾经视若珍宝的模型,动作轻柔,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手术,将那些还可以利用的卡纸、木条细心地分类放好。
“没关系,”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鼓励,也像是在宣告一场新的战斗开始,“拆掉,重来就好。林教授说得对,问题发现了就要解决。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总能找到办法,总会把它做好的。”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