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下,消防车刺耳的、撕心裂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划破了校园往日宁静的学术氛围。巨大的、橙红色的安全气垫被迅速铺设、充气,在一片紧张的目光和惊呼声中艰难地膨胀起来,像一朵突兀盛开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色彩鲜艳却充满不确定性的花朵,但在这令人头晕目眩的十几层高度下,依旧显得脆弱而渺小,仿佛无法承载一个生命的重量。专业的心理干预专家也被紧急请到了现场,一位经验丰富的、姓李的女老师在天台门口,被允许在消防员的掩护下,尝试与罖尘建立沟通。她调整着呼吸,用尽可能平稳、温和、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说道:
“同学,你好,我叫李梅,是学校心理中心的老师。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听不进太多话,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试着理解你。”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了一小步,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避免任何刺激,“这里风很大,很冷,你的手都冻红了。我们能不能先往后退一点点,就一点点,找个背风的地方,慢慢聊?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想认识真实的你。”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北风像怨灵般在空旷的天台呼啸盘旋,卷起尘埃,也卷走人们心头残存的温度。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应,救援陷入僵局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瞬间撕碎的、带着干涩沙哑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
“…罖尘。”
“罖尘?”李老师准确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惊讶、疑问或评价,只有全然的接纳和真诚的关注,“很好听的名字,充满了诗意。这个字很特别,像清晨悬挂在草木叶尖的、那颗最纯净的露珠,清澈,干净,折射着整个世界。虽然可能看起来短暂,太阳出来就会消失,但正是这些微小而纯净的存在,默默滋养着万物,非常珍贵,是生命循环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罖尘”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人读错,写成“网尘”,甚至带着戏谑或好奇询问这奇怪字眼的含义。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地、准确地念出他的名字,并且赋予了这样美好、温柔而充满生命力的意义。一直紧绷的、如同万年坚冰般冻结的内心,仿佛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话语烫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一直强忍着的、混杂了无数委屈、不甘、绝望和痛苦的泪水,像是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被寒风吹得冰冷、麻木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远方的感应
与此同时,几百公里外,H大专业教室里的任千慧,那股没来由的心慌、胸闷和灵魂被牵扯的悲伤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了她。她坐立难安,在空旷的教室里来回踱步,总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仿佛她的意念能够穿透时空,传递到某个需要它的地方。她走回自己的座位,几乎是颤抖着摊开那个记录着她无数深夜思绪和挣扎的硬壳日记本,拿起那支最常用的签字笔,没有署名,没有称谓,只是顺着内心那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开始飞快地写下一些文字,仿佛是在回应那个幻觉中、立于高处的绝望眼神,又像是在告诫某个平行时空维度中,同样在孤独和困顿中艰难跋涉的自己:
“致不知名的你,或是我自己:
如果你能偶然看见这些字,请无论如何,记住这句话:苦难,从来都不是独一份的。人生的艰辛与挫折,如同呼吸般普遍,我们都在各自看似平行、实则可能隐秘交织的轨道上,经历着不同形态、却同样刻骨的风雨。这并不代表你不够好,或者命运待你独薄,这仅仅意味着,我们在活着,在感受,在挣扎。
但请你相信,只要我们还在呼吸,还在尝试迈开脚步,哪怕每一步都沉重如铁,仿佛踩在刀尖之上,路,就会在脚下一点点地、顽强地延伸出去。停下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感受痛苦的权利都会失去。
今天的我,为了节省下五块钱的车费,用来购买更顺手的绘图笔,背着沉重的、几乎压弯脊梁的模型材料,独自步行了整整四站路回学校。很累,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肩膀被背包带勒出深深的红痕。但是,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抬起头,看到了地平线上那片无比壮丽、燃烧了整个西天的晚霞,色彩绚烂得像上帝的调色盘打翻在了人间。那一刻,迎着寒风,我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眼泪莫名就流了下来。我觉得,能活着,能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色,之前的辛苦,似乎……也值得。
请,务必,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看到明天,那片未知的、可能同样壮丽的晚霞。”
【奇迹发生】
就在罖尘被那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内心那片冰冷坚硬的绝望之墙因为李老师那温柔而富有生命力的话语,以及远方那莫名涌来、如同暖流般的悲戚共鸣而产生一丝微小却关键的松动,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僵持、寒冷和情绪上的巨大波动而开始微微摇晃,重心不稳,几乎要向着虚空坠落的那千钧一发之际——
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那个屏幕已经有些碎裂的老旧手机,忽然亮起,熟悉的、特意为母亲设置的朴素铃声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响了起来,这声音异常清晰,甚至暂时压过了天台顶上呼啸的风声和人群紧张的嘈杂,也穿透了他意识边缘那片越来越浓重的混沌与迷雾。
他愣住了,下意识地、僵硬地低头看去。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萤火,固执地闪烁着。犹豫,只有短短的一秒。内心深处某种无法割舍的、源于血脉亲情的牵绊,让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用颤抖的、几乎冻僵的手指,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来自远方的体温。
“小尘……”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刚哭过的浓重鼻音和一种不同寻常的、仿佛大病初愈般的虚弱与气短,“刚才……刚才不知怎么的,妈心口突然疼得厉害,针扎似的,慌得不行,眼皮也跳得厉害……就想着非得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不可。你……你没事吧?在学校还好吗?吃饭了没有?天气冷,多穿点……”母亲絮絮叨叨地问着,那平凡琐碎的关切,此刻却如同世界上最温暖的源泉。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母亲那带着熟悉乡音的、充满最质朴担忧的询问,与刚才恍惚间、脑海中莫名闪过的、那句来自遥远彼方日记里的话——“今天的我,为了省五块钱步行四站路,但看到了很美的夕阳。这值得。”——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交织成一曲奇特的、关于生命韧性与细微美好的二重奏。
生活中那些最微小、最朴素、最容易被忽略的“值得”(母亲的牵挂,美丽的晚霞),与血脉亲情那无法斩断的呼唤,像两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交织成了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堪堪兜住了他那颗正在急速下坠、濒临破碎的灵魂。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试图筑起的壁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成齑粉。眼泪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江河,他对着手机,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混杂着巨大的委屈、释然和后怕:
“妈……我没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仿佛要让这句话穿透千山万水,清晰地抵达母亲的耳边,“就是……就是突然……想你了。很想,很想。”
就在他心神激荡、所有注意力都被母亲的声音和那跨越时空的共鸣完全吸引的瞬间,一直在旁蓄势待发、如同蛰伏猎豹般专注的消防员看准这稍纵即逝的宝贵时机,没有丝毫犹豫,迅捷而精准地飞扑上去,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一把拦腰将他从天台那危险的边缘牢牢抱住,然后借助身体的重量和冲力,狠狠地、决绝地将他拖离了死亡线,摔回到冰冷而粗糙、却代表着“生”的水泥地安全区域!
巨大的力道让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长时间的体力透支、寒冷侵袭和情绪上的大悲大喜,罖尘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辅导员和老师们冲过来的、写满焦急与庆幸的面容,以及耳畔越来越远的、模糊的呼喊声和母亲在电话里急切的“喂?小尘?你怎么了?”的询问……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