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至于多喜欢。闲得无聊好奇而已。”冈崎说,“我只是想知道,我这类角色在这种电影里一般会有怎样的下场。”
冈崎认真幻想了一幕金子拿枪指着自己额头扣动扳机的花絮,心中一片澄澈宁静。
冈崎换下西装,瞟了一眼月历。七天之后的日期被黑色油性笔圈了起来。真是所有麻烦事都堆积在了六月啊。
连青山都记得:“再过不久,就是星彦要注意的忌日了哦。”
卧房的木质地板发出丝丝缕缕的吱呀声,如鹤踱步。青山一路走到敞开的房门口,探出头来呼唤他。青山穿着他的旧衬衣,颇有闲情地以手指捻着左胸前的口袋边缘织料,仿佛借此听见他的心。
忌日,特指冈崎的父亲正一郎的忌日。每次新年伊始,更换月历,冈崎都会提前把未来一整年的重要日子标注好。为了制造新意,他每年的标记方式略有不同。去年他突发奇想打算用红色爱心框出每个日期,于是父亲的忌日也不慎被他画上了大大的红心,等他大脑反应过来,手中的笔早已完成了错误的工作。
无所谓。他暗暗发笑。父亲不会介意的,反正再怎样都不会比父亲的死因更可笑了。
冈崎正一郎意外死于儿子的十六岁。某一晚他赴宴喝到酩酊大醉,特地嘱托不到微醺的朋友代驾。孰料该朋友并非未醉,只是酒意上来得比他迟一些,把耍酒疯的精力全部留到了马路上。朋友就这样愉快地踩下油门,高喊着“去看海吧!”,让轿车一头蹦进了海水里,车毁人亡。
K城在葬礼当天是瓢泼大雨。冈崎对那珍贵一日还保存有微弱的印象,其中一个画面是在一间阴暗潮湿的空旷房间,所有宾客的伞都撑开了停在这里。一间雨伞的停尸房,满地都是弧度一致的黝黑的半圆体,层层叠叠如坟丘的伞。
冈崎路过时不禁驻足了许久,心想:像鬼一样。
他把这种感受描述给青山听,青山微微一笑,夹了一枚梅干送入口中。
“作为神明的补偿,那天你也遇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呀。”青山说。
饭桌闲聊,青山也问起小林道生的近况。习惯成自然之后,冈崎已经不会再为此心虚了。他回答:“还不是老样子。前辈一直那副德性。如果换做是我,绝对不会把那种劣质合成牛排拿来招待除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亲口对小林发过一模一样的牢骚。不过他差点脱口而出:你这个年纪还不健康饮食的话,性能力貌似会飞快下降哦。
小林偶尔会对他吐露一些肺腑之言,昨晚就是。不带任何缓冲,一道掌风似地扇到他脸上。——通常是在饭菜实在太难吃的时候,为了战胜胃部的匮乏,小林的感情反而活跃起来了。
小林说,自己还记得以前在警署是如何对他摆架子、对他呼来喝去的,甚至某一回因为轻视了他的调查思路还差点酿成无解悬案;虽然最后破案了,仍是自己邀功请赏。小林言辞之间躲躲闪闪地漂浮着一团奇异的歉疚。又说,到头来回忆那些自以为是的瞬间,感觉有点滑稽。
冈崎面对旧事并不觉得受伤。冈崎猜想,小林大约是前几日上班又惨遭经理一顿面斥,才以己度人作出如是忏悔。他安静倾听,等待小林揭过又一页回忆、自己有机会提醒小林别急着剃须的时刻——根据他新近的观察,他发现前辈还是下巴留着浅浅的胡子看上去更帅气一点,否则易显老态。
“所以我有时候想啊,”小林用抽烟的手势夹着筷子比划,“冈崎,要是我们能够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职场关系,只是单纯的朋友就好了。”
冈崎说:“我不能。”
小林怒道:“你混蛋!”
“没办法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那位置上了。我不可能想象出一个不是前辈的前辈。”冈崎强忍恶心咽下了一块假牛排,“呃……而且,你都离职了再来说这种话,不觉得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看来你很有一路当刑警当到死的潜力啊,冈崎君。”小林悻悻说。他就知道小林不是真的发火。
小林问他最近那桩纵火案的进展。这是K城为数不多造成轰动的大事。他斟酌回答,嫌犯方面不难锁定目标,难的是撬开其中一个奇怪证人的嘴巴。小林再追问,他摊手作无奈状:“严格来讲,我不该向无关人士透露案情的。”
小林回敬以白眼:“好哇,我成‘无关人士’了。”
小林的潜台词是企求。他感到自己就像被小林死死捏在手中的,一截耷拉的死蛇样的绳子,一根不忍的绳子。
灵光乍现,冈崎打开手机里那张拍摄于世野井恭子卧室的图片,把墙上的人脸放到最大。
“前辈,你还想作为警察发光发热的话,就替我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吧。”
小林嘴里嘟囔着骂了他两句,接过手机,逐一扫视剪报内容。小林渐渐不笑了。你从哪里弄来的?小林指着其中一张,贴于左上角的照片。
“别人不好说,但这个女的我肯定见过。”中年男人警惕道,“你记得吗,我在职时处理的最后一桩案子是个校园登山队失踪案……所有孩子都死了的那个。”
那个登山队长,有上山全程用相机录像并随身携带的习惯。当时,摄像机被他的肠子缠了起来,我一时差点没能发现。
——在他录下的最后一段影像里,队伍末尾凭空多了一个社团名单之外的人。那张脸,就是你给我看的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