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这钱本来就是政府的,当初我跟赵勇是发了毒誓的,他为了多要点钱把命都搭上了,我更不能留下这昧心钱。”
“现在谁还把发誓当回事……”
“赵勇不是好东西,可他对我挺好,我欠他的,就只当是给他烧纸钱吧!”李素娥眼睛湿了,不知是为赵勇,还是由于住上好房子?
她妹妹怪模怪样地看着她:“你没有病吧?可别住上了一套好房子,高兴过头美出一场病来!”李素娥擦擦眼角:“去你的,我没花一分钱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真是天天做梦都笑醒了。就是这笔多余的钱成了我的心病,好事不可以都叫我占全了,我一定得把它捐出去!”
同福庄真是多灾多难,已经建成的大楼又出了问题,麻烦还在于这些问题不是区里发现的,也不是施工部门自己检查出来的,是将来要住进这栋大楼里的居民找出来的,想瞒瞒不住,想改来不及,眼看又要酿成一桩事件。顾全德赶紧打发周原去请金副市长,结果跟周原一块来的只有简业修,他不免有些失望,迎头就问:“怎么金副市长没有来?”简业修并不在意:“您不知道市里正在准备换届吗?领导同志太忙了,大家的心思都很微妙,想的太复杂,金市长为人不错,这种时候您就饶了他吧,搅腥擦屎的事就别让他掺和了。”
顾全德作难:“可……”简业修一语挑破他的顾虑:“您想说,我来顶什么用?”顾全德不好意思:“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简业修满不在乎,还挺严肃:“我官小一身轻,换届与我无关,说不定倒能给您出点有用的主意。”
土木集团承建的那幢八层住宅楼已经封顶,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在楼的前面自上而下地垂挂着白纸大标语,像两条挽联:“土木无心安居不安!”
“百年大计半年就裂!”
简业修怪笑,大标语——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化,官方用它,民间也用它,办喜事用它,办丧事也用它,褒奖可以用它,诟骂也可以用它。人们对有些标语熟视无睹,对有些标语又格外敏感,就像炸弹!那幢危楼的四周。围着许多人,主要是将来要住在这栋楼里的老居民,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吵吵嚷嚷,不许建筑工人进楼施工,工程已被迫停止。
周原领着简业修和顾全德来到楼前,居民们闪开道,让他们钻进大楼,里面类似蜂巢,房间很多,也很零碎,通道狭窄,最不能忍受的要属卫生间了,周原表演给顾全德和简业修看,屁股坐在马桶上,脑袋却伸出了门外,一居民在旁边骂闲街:“请你们领导同志看看,这样的卫生间人一进去就关不上门,能卫生得了吗?儿媳妇拉屎,公公往哪儿呆着?又得到外边大街上转去,那不跟住平房一个样吗?盖这样的房子缺德不缺德!”
更糟糕的是建筑质量太差了,有的单元大墙从上到下出现了裂缝。居民领着他们上到八楼,有一面墙被扒开了,砌砖的砂子里没有搅拌水泥,一层层的砖单摆浮搁,居民不费力就把砖一块块地拿了下来:“顾区长,您看这是人干的活吗?这样的楼能住人吗?不要说抗八级地震,就是二级地震也抗不住,一晃悠就散架,这八层楼的砖一齐砸下来人不就成了肉饼子吗?可跟住平房不一样啊!”顾全德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懊恼异常:“怎么会是这样呢?当初的设计图纸是怎么审查的?施工中不是有质量监督吗?”
简业修是搞建筑的,对楼房的各种建筑质量问题应该说见得多了,像这样纯属因偷工减料造成的质量事故,还是让他感到震惊,一时竞无法表态,后悔刚才说话不知轻重,解决这样的闻题恐怕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顾全德简直是被气傻了:“我们怎这么倒霉啊,这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简业修看看身边跟着的居民便改了口。
“我们回办公室再商量吧。”他们走出楼洞,听到老住户们正冲着施工队的人骂大街,声音很大,显然是有意要让他们听到:“要了咱的钱就让咱住这样的房子,住到这里边不是糗虾酱嘛,还不如过去的老平房哪!”
“谁盖的叫谁来住,他们要不敢住就得退给咱钱!”
“光顾赚钱,真是缺了八辈儿的德了。”
“他们盖房子顾头不顾腚,叫他们生孩子没有屁股眼儿!”周原高声说。大家别乱吵吵了,骂街能解决问题吗?如果骂大街管事,你们就在这儿骂吧,我们不管了!“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家静一静,别干扰领导检查。”
简业修和顾全德只有装做听不见,又检查了其他正在建造的住宅楼,一走进去立刻就显得宽敞多了,他们检查到一问屋子里站住了,屋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简业修问周原:“这问题是谁最先发现的?”周原回答:“这儿的老住户,人家将来要搬回这个楼里住,一天不知要到这儿看几次,对建筑质量格外关心。”
“这是谁的楼?”
“土木集团。”
“又是土木集团,好事是他们,坏事也是他们,通知杜觉了吗?”
“他知道了,他说建筑质量由建筑公司负责。”
顾全德问:“我们要不要组织个调查组啊?请专家们鉴定一下,住宅楼的各项标准都是有明文规定的。”周原不敢看区长的眼色:“已经查过了,开发商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出房率,在原来的设计标准上把什么都缩小了一块,该出三间房的地方硬是挤出了四间,而且中间的承包商扒皮太狠,施工单位只能靠偷工减料赚一点钱,在底层砂子里掺一点水泥,越往上水泥掺得越少,到最后一层干脆就码干砖了。不信我们一层层地扒开检验,准是这么回事。”顾全德气愤难平:“这不行,不能平房改造还没有进行完,又要搞楼房改造,真是黄鼠狼偏咬病鸭子,怎么办呢?”
简业修声音很轻,像是跟自己商量:“恐怕只能炸掉重建。”
顾全德却如闻疾雷:“炸掉?”周原也慌了:“那损失呢?那时间呢?”
简业修语气变得坚定了:“当然是谁的责任由谁包赔损失,至于拖延了居民的人住时间,当然也要按规定给予一定的补偿。”
周原挠头:“话是这么说,杜觉肯定会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施工单位哪赔得起这么多钱?很可能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区里!”简业修突然换了一副口吻:“如果你们认头了,你们区里也拿得出这笔钱来,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顾全德赶紧往回拉:“业修老弟,我们怎么会认头,你打死我区里也拿不出这笔钱,你是危改办副主任,不能见死不救。”
简业修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肯听我的建议吗?”顾全德硬着头皮:“你讲。”
简业修目光凛凛地扫视着他们:“这栋楼是不能住人了,对不对?不管谁包赔损失,这栋楼是非炸掉不可了,对不对?问题是这栋楼不是你城厢区的,也不是土木集团的,是这栋楼的住户的。是人家花钱买的,你们不豁出命去跟事故责任者打一场官司,住户就要跟你区政府打官司。眼前正是全市大换届的时候,住户要闹起事来你顾区长兜得住吗?这可比杨美芬北京哭丧、染整厂市委静坐要厉害得多。我劝你们连夜起诉土木集团,让执法部门查封他们的财产,只有他们才能赔得起你们这栋大楼,而且也应该由他们包赔。还要召开记者招待会大造舆论,杜觉正为他老子竞选大把撒钱,这件丑闻一传出去势必会影响他老子的官运,他宁愿用钱堵死你们的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杜华正升官还会有戏吗?”
周原兴奋:“好主意。”
简业修又特意强调一下:“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回去后再向金副市长汇报,也可以在今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见副市长。大家三头对面地把这件事定下来。”
顾全德仍然悬着心:“那再好不过了,你先跟金头去定时间,我们等你的信儿。”
阴沉了许多天终于有了结果,已经开春变暖的天气突然又奇寒奇冷起来,从傍晚到第二天的清晨,大雪飘飘扬扬、漫天飞旋地下了整整一夜,是几年没有见过的一场大雪,盖住了垃圾污浊,更换了城市面貌,天地皆白,空气洁净。冬天该下雪的时候没有雪,害得北方人越来越希罕雪了,天一冷就盼着下雪,希望下得越大越好,下雪成了真正的节日,人们雪后的心情就像雪后的天空一样清新、开阔和明朗,大街上充满欢声笑语。
唯钟佩愁眉苦脸,便道上的雪埋到她的踝子骨,她专拣平静的还没有被别人践踏过的雪面走,她的脚印又同样龌龊地破坏了雪的平整和完美。她的汽车在旁边跟着她,路面上的积雪被轧成了冰,车开得很慢。钟佩来到铁山工人薪村——前村的一片新楼已经盖成,看样子很快就能进住了。后村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被层层叠叠的白雪所包裹,所堆压,反而显得单纯和干净了。就在这高高低低的白色之中,有许多黑点游动集中到平坦开阔的地方。他们是赏雪和玩儿雪的人,这群人看见了钟佩,就怀着雪后的欣喜迎上来,把被大雪带来的兴奋都用到她身上了:“自古大雪兆丰年,钟区长一来必有好事。”“钟区长,听说您为了危改想卖掉区政府的大楼啊?”
钟佩赶忙解释:“不用卖了,资金解决啦。”众人仍赞叹不已:“能有份儿心就难得呀!红庙区政府才真是人民的政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