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生命的完全燃烧是死
出了这样的大祸,医院自然也乱了套。还不光是乱套,似乎已经完了!
众口铄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角落不在议论焦家和郝武长的恩怨……什么故事都能编得出来,什么猜测都有。爆炸不只是炸死了几个人,这种七嘴八舌的胡猜乱想,最能把医院的心气搞散。
大家同情院长一家的不幸,但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医院的职工在盘算到哪儿去找新工作,是马上就走呢,还是再等两天?院长刚死抬脚就走,似乎显着太不仗义了。可不走,医院还能办得下去吗?病人心目中两个治痨的权威医生都死了,即使有人还想把医院办下去,由谁来挑头呢?这是私立医院,院长死了理应由他的儿子接任,可你看焦安国那个样子,显然是受刺激过重变傻了。两天来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守着那堆像坟头似的焦家楼的废墟,不哼不哈不哭不闹,今后很有可能就是个废人啦……
黄鹿野挓挲着长发,像个疯子一样对医院的所有人都重复着相同的话:你们要还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就先别散,等给焦院长他们开完追悼会,我当着大家的面向焦安国问明白,他要说医院不办了,咱们再散伙也不迟!
废墟前摆满了花圈、花篮,焦安国披麻带孝守在旁边,有吊唁的人来了,他会磕头谢礼,没有人来他就呆呆地坐着发愣。谁拉也拉不走,谁劝也劝不动。
追悼会的前一天下午,尚德堂赶来了。爆炸的当天他就接到了运城新当选的专员王尔品的电话,第二天一早便乘飞机到太原,又由太原转乘火车赶到运城,下车就直奔医院。他带来一副长长的白色挽联,展开了放在废墟上——
起恨无常以怨报德摧丹桂周天有情济世救人谢椒兰
老先生向废墟鞠躬,焦安国向他磕孝子头。卓欣运跟着丈夫到尚德堂家里去过,认识老先生,怕安国现在的样子慢待了老人,就请他到屋里坐。尚德堂摇摇头,从旁边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了焦安国的旁边。
卓欣运把最婵、最霞以及黄鹿野介绍给尚德堂,大家也只好都坐到跟前来,这样有什么话可以分着说,好能替安国遮掩一下。
尚德堂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出声的焦安国,只见他整个人带着满身劫后的荒芜,眼神狂乱,面孔透出一种野性的执拗。老先生心有所动,将日光转向废墟,神色恍惚,轻轻自语,就好像是焦起周坐在他跟前——
起周兄,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中条山巧遇,我要被揪回北京批斗,当时你送我走的眼神儿,像是在送一个有去无归的人。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重逢,今天倒是你不辞而别了!系哀思而不忘,诉真宰之茫茫,世事不可知啊!你救了后来成为你女婿的人,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可你忽略缘分旁边的陷阱啦!人的所有错误尽可归结为一条:愚味和邪恶。“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仇恨也是社会历史进程的一个因素,近半个世纪来,我们社会的某些做法,不就是用仇恨来培养和教育青年人的吗?改造,批判,反右派,斗批改,阶级斗争,“文化革命”……伤口可以由时间愈合,而仇恨则不能。现在我们要自食其果了……
在尚德堂刚说了几句的时候,焦最婵就开始抽抽搭搭,终于忍不住跪在废墟前放声大恸:爸呀,妈呀,都是我害了你们呀!要不是我提出离婚,他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毒手啊!我原以为他顶多就是想杀死我,哪承想害了你们啊……在洛南的时候,我为什么就不死啊?如果我早死了,哪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啊……
在场的人眼睛又都潮了。
卓欣运用力想把她扶起来:婵姐,你别说傻话了,你死了他就会甘心吗?照样还会做这样的事,也许还会提前哪!
这种时候,无论想用什么话来安慰,都是徒劳的。无论什么样的安慰也都是无力的、空洞的和短暂的。
尚德堂趁乱观察焦安国,他喉头跳动,面无血色,显得病态、痛苦,又极其神经质,但就是不哭不开口,也不去劝解他的姐姐。
尚德堂瘦削、冷峻的面颊上多了一层哀伤和不安,对卓欣运说:让她哭吧,只有彻底感受了痛苦,才能解除痛苦。但是,不要被死的观念所欺骗,忘掉生存的意义。人们对死的想像力加重了自己的不幸,对死的恐惧似乎超过了死本身。现在你们只知道哭,只知道恨、后悔、发傻。可杀人者也付出了自已的性命,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啦!死亡结束了美德,也结束了罪恶!可知因你们父母的死,有可能带来的真正可怕的后果是什么吗?
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弱下来了,大家的理智并没有垮,都想知道尚德堂所看到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黄鹿野有些急不可耐:尚老,你请讲。
身体的死亡无所谓,对死者来说不过是感觉的休息,肉体的解放。死是生的空,生是死的色。与死相比,承受痛苦更需要勇气。真正的死是生的完全燃烧。现在对焦、武二位大夫来说,真正可怕的是灵魂的死亡。焦院长和他的夫人,身体已经死了,他们的灵魂死不死可就看他们后人的了。他们的灵魂是什么?是最能体现他们精神的“回生灵”和医院,也就是他们创下的事业。他们是被杀害的,死亡就应该是有用的,因为有人怕他们活着,证实了他们死的价值。被迫而死,却能永远活着。你们在悲痛之余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要不要让你们的父母精神不死?怎样才能让他们的精神永远活着?
天要黑了,人们劝尚德堂进屋休息。
尚德堂转身,用双手同时抓过焦安国的两只腕子,搭了一会儿脉,然后从口袋掏出纸和笔,开了一个小药方交给卓欣运,又低声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明天上午追悼会上再见。
黄鹿野用右拳击打自己的左手心,似蓦然憬悟,——大家都是医生,怎么就忘了给安国吃点儿小药调理一下?天降大祸,突然大悲大怒,气血猛升,清窍闭塞……多简单的道理。这位尚老爷子,真是高人!
第二天上午,乌乌涂涂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聚集起足够的阴云,黑如锅底,却仍在憋闷着。没有电闪雷鸣,也不想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雨,努力隐忍着的空气湿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追悼会在运城烈士陵园的礼堂里举行,人多得礼堂里站不下,一直排到大门外面,隆重而悲怆。
运城人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追悼会了,一次竟悼念四个亡灵!
何况焦起周夫妇又都是行医多年,结交的人更多,得到过他们救助的人更多,碰上了这样的事,哪有不主动来为他们送行的?还有许多没事干的人,从报纸上读到了关于这一惨案的新闻,怀着一种同情和好奇心也来了。
运城市政府和卫生系统的头面人物站在最前面,从平陆县焦家老家也来了几十口子人,顺着礼堂的墙边站着,一直排到大门口,一个个披麻带孝,阵势浩大,哭声凄切,极富感染力。大部分参加追悼会的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追悼会后,领导人物和一般来送行的人都散了,亲戚朋友以及医院的职工和病人都留下来等待遗体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