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拔拔真让你来的?”
“是我自作主张。”苏絷摇了摇头,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与悲戚。
“苏先生是想另投明主?”
苏絷马上昂起头:“不!可汗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叛他!”
明绰没有忍住微微皱眉。拔拔真叛出乌兰之后就自立为王,但没有学汉人称帝,还是只称可汗。苏絷这样唤他,明绰作为乌兰徵的妻子已经不舒服了,看到他对拔拔真表现出来的忠诚,就又添了一层作为大雍公主的不悦。
“我以为,”明绰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先生是受我太父之命,暗中潜于冀州。”
方千绪忙道:“是,眠山他……”
苏絷却没有让他说完,突然站起来,肃立于明绰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长公主明鉴,大雍是我父母之国,若可汗有意剑指建康,我必一死,以报父母君恩。可是……”他顿了顿,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活物一般挣扎着要从他胸口爬出来,苏絷不得不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住了语调的平稳,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当年臣出使西域诸国,被囚西海,是可汗开恩,愿意放我回家。后来他明知我是受太尉之命随他北上,意在为大雍离间西海十八部,却仍旧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信我用我……若苏絷背恩忘义,何以再立于天地之间!”
明绰让他说得心里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苏絷当年确实为谢郯驱使,可是时移世易,大雍现在又改变了策略,选择了乌兰徵,反过来要置拔拔真于死地。苏絷这枚棋子,又有谁还想得起来?谁又在乎过他的境遇?他说拔拔真早就已经知道他是受谢郯之命,但大雍两次出兵夹击拔拔真,苏絷却依然还好好地活着,已经证明了拔拔真对他的恩情。胜过谢郯,也胜过整个建康朝廷。
而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指责苏絷的不忠。
“苏先生快起来,”明绰起身来扶他,“是东乡错怪了先生……”
苏絷没有起来,仍旧跪在地上:“长公主,贺阆王拒绝了可汗的求助,大雍又重兵相迫,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斗胆来求长公主,若你们陛下肯高抬贵手,放过可汗和屠珲部族人的性命,我一定劝可汗主动来降!”
明绰心里不禁为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乌兰徵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愿意听她的谏言,但这件事不一样。阿耶的死和拔拔真的背叛是他心里一根刺,当年讨伐兀臧蛮,他是屠城而过,没有一丝仁慈。而拔拔真与他对抗得更久,仇怨也积得更深,要他放下,谈何容易?
苏絷见她沉默,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又哀求道:“长公主日日施粥布善,亲眼所见百姓之苦,难道愿意看到战火蔓延,看到更多的生灵涂炭吗!”
明绰让他说得更加为难,尤其被他抓着裙角,只觉得又难堪又紧张,她倒不是怕苏絷对她做什么,但是记忆里那个博学得体的苏学士变成了这般样子,她心中也实在难过,一时也露出几分被胁迫出来的狼狈:“我……”
苏絷抓住她这一丝松动,还想说话,但方千绪突然上前一步,搭住了他的手。动作不重,但很坚决,示意他放开明绰。
“眠山,有话好好说,皇后会考虑的。”他一只手扶到苏絷肘下,“先起来。”
苏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抬袖擦了擦眼泪,也道:“是我失态了,长公……咳,皇后恕罪。”
他肯先放手,明绰也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由感激地看了方千绪一眼。想了一会儿,又问:“先生有把握,一定能说动拔拔真来降吗?”
她一句话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苏絷冷静下来,又道:“若乌兰陛下肯承诺放过可汗的性命,我便能多几分劝动的把握。”
“不如这样。”方千绪又开了口,“我和皇后会告诉陛下,拔拔真有意和谈,眠山你也回去说一样的话。然后各自遣使,定下地方,让他们面谈一次,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替拔拔真许诺什么。”
明绰听出来了,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嘴上说的却是不必让苏絷为难。苏絷也听得很明白,这就是根本没有承诺的意思。他明显还想开口,方千绪就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那意思明明白白,让他不要再逼皇后了。
“眠山,”方千绪压低声音,“拔拔真为人高傲,你背着他来向大燕乞怜,小心他恼羞成怒,取你性命。”
这倒也是实情,洛阳被乌兰徵所夺,辽西要道又被袁增控制,已经激怒了拔拔真,贺阆王的拒绝更是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现在他谁的话也不肯听,一心要与乌兰徵拼个同归于尽。苏絷就是不忍心看他走上绝路,才自作主张。至于拔拔真知道了会不会杀他,他反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苏絷苦笑一声:“那也是苏某死得其所了。”
“那冀州和屠珲部的无辜百姓就要遭罪了。”方千绪不紧不慢地把他刚才拿来胁迫明绰的话丢回去,然后又耐着性子,温声道,“眠山,听我一句,万事缓则圆。”
这下轮到苏絷沉默,良久,只好叹出一口气:“也好,就依方兄所言。”
话谈到这里,便算有了一个结果。眼看着天色更暗,方千绪便建议明绰早些回去。冬青要是找不到皇后,难免要出乱子,别惊动了乌兰徵,查到这里,那什么和谈都别想了。明绰也同意,承诺了会暗中让石简来送苏絷出城,便要起身离开。可是把门推开了,突然又想起什么,脚下一顿,回头又看了苏絷一眼。
“皇兄没有忘记先生。”她突然说。
苏絷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斜晖从半开的门里照进来,映在了苏絷的白发上。明绰当年就听萧盈说过,苏学士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流落在外九年,千难万险地回到建康,却发现怀帝早已驾崩,他独自去皇陵祭拜,一夜白头。
明绰轻声道:“大雍没有忘记先生。”
苏絷没有说话,方才已经止住的泪水又突然模糊了眼睛。明绰已经转身从门里走了出去,他却跪了下来,朝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长公主。”
不出明绰所料,在这件事上,乌兰徵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很小心,没有说来的人是谁,也没有说她已经知道贺阆王拒绝了拔拔真的求助——否则,乌兰徵恐怕当场就会点兵,立刻杀去冀州。但即便如此,她只是刚提到了和谈的可能性,乌兰徵就翻了脸。
皇后不在场。她没见到那匹骕骦驹血淋淋的头颅,就这样端进来,送到病重的阿耶床前。那是阿耶当初送给拔拔真的礼物,是他们“兄弟之情”的见证。她没见到阿耶喷出来的那口血,溅得他满脸都是。八年了,他仍旧被这些血点子灼痛。被背叛的血,只能用背叛者的血来洗。
皇后也不会懂。他像一头刚把伤口舔好的野兽
,又重新看见了曾经刺伤他的那柄长矛。因为这场背叛就是她的母国策划的,因为在这场背叛之后,她的母后立刻下令出兵,生生地从他手里剜走了三县之地,逼迫他服软。建康来使趾高气昂,甚至要他自废帝位,重新戴上那个屈辱的“长安王”之衔。
自从明绰被立为皇后,他从来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明绰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他居然这样高大,明绰已经好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此刻他站在面前,映到墙上的身影被愤怒拉得更长,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她便不再说了,垂下头,落了一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