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冬青在门口阻道:“皇后不胜酒力,已经歇下了,夫人有什么事还是——诶?夫人!”
门突然被打开了。明绰险而又险地从屏风旁边转过脸来,正看见杨元姝闯了进来。冬青已经满脸的恼火,石简也听见动静往这边来,准备把这妇人强拉出去。但是杨元姝也没有真闯进来,就站在门口,视线先是落到了饭桌上两人的碗筷上,然后又看见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甲。
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恐惧与了然参半的神情,好像她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柄剑到底还是落下了。
“夫人。”冬青沉着声音追上来,“虽是在夫人家中,也不可冲撞了皇后!石将军——”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石简不用动手。杨元姝的脸色不对劲。
“夫人,”明绰往前走了一步,“有何要事一定要见本宫?”
杨元姝转过脸来看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皇后……宽恕河东全族的性命!”
明绰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了,语气十分放松:“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诸位只是喝多了酒。陛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屏风后的影子微微动了动,显然有些人对“不是那么小气”有些意见,但没提得出来。
明绰上前去扶:“夫人起来吧。”
杨元姝没有起来,她的脸非常白,眼睛里却充了血,红得吓人,额上迸出了一条细弱的青筋,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杨元姝突然挣开她,膝行数步,朝着屏风狠狠磕了个头:“陛下!我夫君有罪,但郑、杨两族无辜!河东百姓无辜!求陛下宽恕!”
房中顿时一片寂静,连明绰都愣在了那里。下一刻,屏风后的人影动了。
乌兰徵走了出来,已经披上了那件寝衣,只是襟口未合,长发未束,看起来就像寻常富庶人家中正与妻子用饭的男人。但是站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却高大威严得如一尊神明。
“说吧,”乌兰徵垂下眼睛看她,“你夫君何罪之有?”
第97章
烛影摇曳,将郑徇独坐桌前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两个兄弟和杨焕都让他支使下去调动人手了,吵吵嚷嚷了好几个时辰,书房里总算安静下来片刻,他将佩剑放在膝盖上,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剑鞘上繁复华丽的纹路,仿佛抚过自己曲折幽邃的野心。
他闭上眼,又把攻占洛阳的路线在心里演练了一遍。郑徇心中看不起他内兄,也不打算听他的。立刻剑指长安是不现实的,先夺下洛阳方可徐徐图之。杨焕的狂妄来自于软弱与无知,他一生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和乌兰郁弗交过手,但是郑徇有。北地许多人都没有挡得住乌兰郁弗的铁骑,但他守住了河东——尽管是以折腰称臣为代价,但这不妨碍郑徇自认当世豪杰人物,他知道,他不过是差了一点气运。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也许杨焕的狂妄未必不可以实现。
郑徇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想到昔年多少豪杰,都是从几乎必死的绝境中被命运选择,他甚至感到夜空中的群星都看着他,为他指路。
“天道在我。”他站起来踱了两步,“天道在我!”
他的声音盖过了门口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推开,郑徇猛地转过脸来,下意识拔剑出鞘。天色已暗,他未添烛,只能看见暗中依稀是个女子的身形。他心里定了一半,只道是自己的夫人:“元姝。”
那女子没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郑徇回转过身,将剑重新插回鞘中:“事情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早些休息就好,不必担心。”
“郑公安排好了什么?”
郑徇整个人一僵,似是不敢相信他听到了谁的声音。脚步声又响起来,他听出了女子衣饰上的环佩与鬓间发饰极轻的声音。只是几步,却走得那么漫长。郑徇僵硬地转过了身,看见微弱的烛影下,映出了萧皇后的脸。
“郑公,”明绰一双眼睛看定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你安排好了什么?”
烛影突然映出利刃的寒霜。
杨元姝跪伏在地,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她还是朝向屏风的方向,但乌兰徵已经到了她的侧边,正坐在桌边,没事儿人似的吃饭。杨元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跟着转过去面对陛下,但是她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恨不得能把自己原地抹除。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向乌兰徵汇报情况。在得知郑徇的计划之后,乌兰徵没有半点的恐惧与失措,甚至笑了一声。然后杨元姝就看着他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出去盯着。对于蒲城什么地方能囤兵,军队到郑府能走什么路线,甚至连城中武库在哪里他都已经一清二楚,好像整座蒲城在他眼中就是透明的。杨元姝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她做对了,她的夫君在乌兰徵手里根本没有胜算。但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攫取,乌兰徵是什么时候了解了蒲城的城防?这才是他白龙鱼服进城的真正目的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河东?
“石简!”乌兰徵突然喝了一声,杨元姝整个人猛地一颤,连跪也跪不住,整个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但乌兰徵看也没看她,他突然发现石简居然还守在院中,把他叫了进来。
石简走进门:“陛下!”
“谁让你留在这儿的?”乌兰徵皱起眉,“朕不是让你跟在皇后身边么?”
“臣……”石简顿了顿,突然肃然道,“保护陛下,才是臣的第一要务!”
乌兰徵很不耐烦:“朕要你保护什么?”
石简跪了下来:“陛下自有天佑,但天若有失,我为人臣,当为陛下……”
“别给朕来这套!”乌兰徵打断他,“马上去皇后那里,她少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石简立刻站起来,领命而去,走到门口了,乌兰徵却又叫了他一声。石简再次回头,看见乌兰徵打量了他一眼,语气竟有些不太情愿似的:“你的忠心,朕知道了。”
乌兰徵本来就习惯用西海将士,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层偏心。石简此人又有些别扭心思,知道当初得罪过陛下,难免自伤。乌兰徵也不是不用他,但就是没这么信任。刚才皇后出门的时候石简确实跟上了,但是皇后突然对他说,让他回去守着陛下——不用一直守着,但必须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当时石简不明白为什么,眼下听到乌兰徵这句话,心中便是一动。他也没说什么,撩袍下跪,规规矩矩地给乌兰徵又行了个礼,不等他再赶,便站起来转身跑了。跑得很急,全身的甲片彼此碰撞出很大的动静,生怕晚到了半刻,皇后便会有什么危险。
乌兰徵没说话,皱着眉头看着石简消失的背影。杨元姝支撑着自己跪好,颤着声音:“陛下,我夫君若,若……陛下可……可挟持妾……妾愿以身相代,代……只,只求陛下……”
乌兰徵好像终于想起来她还在房中,垂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桌上一道炙鱼。杨元姝转过来才发现乌兰徵只是挑鱼刺,把鱼肉都堆在了皇后碟中。她一时竟然忘记了眼下是什么情形,愣愣地看着乌兰徵的动作,直到他重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