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灵芝朝明绰挤了挤眼睛。长公主于她而言不是外人,所以她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在,就压低了声音,主动对明绰道,“那时也不知道,皇长子是个傻子啊。”
“什么?”
灵芝便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明绰想了想,突然问:“他真是天生的吗?”
萧盈的能谋善断是与生俱来的,这位敬夫人听起来也是个聪明人,他们俩怎么会生出一个傻子?
明绰的语气怀疑,灵芝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颇为暧昧地笑了笑,轻声道:“宋广义做的那些污糟事,长公主想必是知道了?”
明绰点了点头。灵芝便也没有瞒她:“皇后为了挖出这些事儿,确实花了些心思。这孩子到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连走路都不稳当,承华宫一概瞒得死死的,外头一点儿都不知道……若是早知道是这么个傻子,倒也不用皇后这么费力了。”
明绰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皇兄也不知道?”
“谁知道陛下在想什么。”灵芝只是摆摆手,赶一只飞虫似的,“敬夫人确实也有些手段,嫁过人的身子,陛下不嫌弃也罢了,生了这么个儿子,陛下还帮着她瞒……”
很多年前埋下的嫉恨突然蠢蠢欲动地翻了个身。但如今的明绰只是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萧盈对她还有过几分真心。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明绰抬起头,看见阴青蘅领着头,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孩子,带他走了进来。
灵芝刚刚才说过萧秧三四岁了“走路都不稳当”,他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身边的宫人们都是一副习惯的样子,甚至有人提前做了个接他的姿势,免得他摔着。然后他走了进来,阴青蘅引着,说这是长公主,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神一直游离,不知道在看什么。
灵芝表情尴尬地看了明绰一眼,似是在说“跟你说了吧”。
萧秧和妹妹崇安公主不太一样,长得没那么像父亲。萧盈自小就是显眼的重睑,但萧秧不是,想来是随母亲。他比乌兰晔大了一岁多,两人的个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瘦瘦高高的体型。明绰看着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捏了一把似的,酸酸涨涨的疼。
晔儿当时说不出话,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眼神游移,充耳不闻,把身边的所有人都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外面。
明绰让宫人们都别围着萧秧,自己半蹲下来。十岁的孩子个头不矮了,明绰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唤了他一句:“秧儿?”
萧秧的眼睛又往旁边躲了躲,身体明显抗拒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明绰也不强求,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声道:“我是姑姑。”
灵芝在她身后道:“长公主,没用的,他就是个傻的。”
明绰心里突然刺了一下,好像灵芝不是在说敬夫人的孩子,而是在说她的晔儿。
承华宫的人都低着头,显然这种话已经听灵芝说惯了,她是皇后的人,就算是当面羞辱皇长子,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萧秧好像察觉不到灵芝在说他,明绰的视线突然落到了他脖子里。他戴着一枚金饰,一半隐在衣襟里,但露出来的一半像是一枚金雁,以五彩丝绦穿住,挂在脖子里。明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仔细看看那枚金饰。
萧秧察觉到她要碰自己,防御性地伸出手想打她。但刚动了一下,灵芝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把萧秧拽到一边,语气凶狠地质问了一句:“想干什么!”
明绰反而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萧秧还是没什么反应,被拽了也不反抗,只是非常淡漠地看了灵芝一眼,把手收了回去。但明绰还是看清了,他方才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上有一道清晰且新鲜的肿胀红痕。
阴青蘅来跟明绰汇报的时候分明说,皇长子为了母亲彻夜未归正发脾气。但是萧秧现在安安静静的,想来也不必问灵芝是怎么让他安静下来的了。
明绰深深地看了灵芝一眼,似是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灵芝是她从小就在身边的人,是自己人,自然就是好人。即使她仗着自己统管上阳宫的地位,对小宫女总是过分残酷,明绰也视而不见,因为她对自己从来不会如此。她也忘记了,当年多次亲自奉药去含清宫,每每都亲眼看着萧盈服下才肯走的人,也是灵芝。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宫人,谢拂霜起兵谋反之前她就被送回了太尉府,后来太后兵败身死,萧盈大概也懒得追究,但不意味着他还愿意看到这张脸。谢星娥把她又调进宫,但不要她在栖凤宫伺候,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那么,萧盈知不知道,这个年少时给他带来无数磋磨的人,如今
又在磋磨他的儿子呢?
灵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心护着,只道:“这傻子下手没轻重,小心些。”
一个声音恰好从殿外传进来,带着掩不住的恼火:“你说什么?”
承华宫的人都低下头,纷纷地叫了一声“夫人”。敬漪澜走了进来,极具保护意味地站到了儿子身前。原本一双眼睛朝着灵芝怒视,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只是意外了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人是谁。还不等灵芝借机耍威风,敬漪澜已经主动敛袖低头,屈膝行礼:“见过长公主。”
明绰一时没有还礼,打量着眼前的人。萧秧那双眼睛果然是随了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不用跟明绰自己比,就是跟谢星娥比,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虽入宫多年,但她衣饰依然像个民女,简朴到头上都找不出一根多的钗环。明绰不知道她是一贯如此,还是失宠之后才这般刻意低调。反正就这么看一眼,她没太看出来萧盈为什么当年如此喜欢她,倒是明白了谢星娥为什么这么恨。
唯独她的眼神不像个普通民女。长公主也好,皇后身边的灵芝也好,她都不怕。恭敬只是为了不落下错处,实际上,那双本该温柔多情的杏眼里,只有质地冰冷的戒备和审视。明绰在打量敬漪澜,敬夫人也在打量长公主。
明绰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还了个礼:“东乡见过敬夫人。”
然后也不等敬漪澜说什么,自己主动解释了一句:“东乡听说敬夫人在栖凤宫一夜未归,皇长子担忧母亲,所以来看看……”
敬漪澜眼中戒备不减,冷冷道:“多谢长公主费心。”然后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明绰停了半刻,见她确实没有客套的意思,便也识相地告辞:“既然夫人已经回来了,东乡就不多管闲事了。夫人若得了空,我随时在上阳宫恭候……”
敬漪澜几乎没耐心等她说完后半句就准备送客了:“恭送长公主。”
明绰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萧秧一眼。对于母亲的出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只是沉默着,独自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空间里。
明绰收回视线,轻声告了句罪,离开了承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