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那少年在女子柴房中养好了伤,给她留下一块玉佩,一言不发便离了去。那女子抱着孩子守在家门口,见少年渐渐远去后,便将那块玉佩埋在了院子里的一块泥土下,只听她神情凄楚,哀声唱道:“未留名,轻别去,谁料他侯门金缕——”
重妩忽然有些失了看这出戏的兴趣。她没精打采地往高台上望去,发现这殿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与她一样对这出《芙蓉劫》感到意兴索然,自然便是那位高处不胜寒的荀贵妃了。
与她漠然不动的态度截然相反,她身旁那位皇帝倒是兴致盎然得很,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拍两下掌以示他龙颜大悦。重妩忍不住学着芙媱翻了个白眼,又扭头回来继续看那戏台。
此时戏幕更换,奏乐亦愈发凝重,台上的花旦一脸焦急地抱着怀中孩儿,那男孩看起来虎头虎脑,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正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他母亲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焦急地望着窗外。忽听柴门被人叩响,她又惊又喜地跑去开门,却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双肩耸拉下来,神情惨淡地抱着孩子坐在了椅子上。
重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台下丝竹骤急,方才那进了柴门的老生甩开长髯,高声喝了一句:“夫人若想救令郎,需得嫁与我家主人!”听得身旁殷穆一口酒呛在喉间,凑到苏妙弋面前追问:“不是?他唱的什么玩意儿?”
“是出因果戏。”苏妙弋轻叹道,“权贵强夺人妻,到头来三败俱伤。你且往下细听。”
只见那花旦粉白墨黑的一张脸上凄然流下两行泪来,听得直教人潸然泪下:“疫鬼催儿病骨危,忽报神医叩门扉。原是当时少年回,嫁衣换得汤药煨。”
殷穆恍然大悟:“哦!我懂了,这戏文讲的是个战乱拆散恩爱夫妻,那妇人的孩子又染了疫病,本来以为无药可救了,家中忽然来了个神医。那神医要挟这妇人改嫁救子,而这个侯门公子嘛——正是她当初所救的少年!”
苏妙弋赞许地点了点头,芙媱讥讽一笑:“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戏台上的花旦抱着孩子离去,另一侧上来了个熟悉的武生,重妩轻呼道:“啊呀,糟糕!她丈夫回来啦!”
那武生回到柴房中,见家中一切如旧,只是器具皆落了灰,妻儿也不见,连忙冲出家门去询问街坊邻居。可那些百姓畏惧权贵淫威,个个都不敢告诉他。那武生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了一人又一人,直到街头一个老翁看不下去,告知了他妻儿下落。那武生怒极,回家中取了把长刀,便直奔侯府而去。台下观戏的众人见戏将至高潮,都凝神看着,只见那血衣武生提刀怒吼,刀尖直指侯府匾额。他怀着一腔孤勇劈开朱门,却被群演乱棍加身,血浆泼溅在匾额上。
而他那穿着大红嫁衣的妻子闻声赶来,见丈夫横死在自己面前,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台下鼓声如雷,那妇人悠悠醒来,对侯府众人怒目而视,抱着丈夫尸体唱出了她的最后一段唱词:“忍看骨肉气息微,素手扯断同心佩。铁甲归来尘满枪,丝窠空结旧时梁。寻仇到朱邸,棍棒如雨疾。血溅白玉阶,魂断黄泉际!”
声声哀切,如杜鹃悲啼,听得台下众人心中一酸。只见那妇人埋在死去的丈夫胸前恸哭,她那新婚丈夫——也就是那被她所救的侯府少年匆匆赶来,想要将她带离,却见那妇人蓦地从丈夫手中拔出那柄长刀,劈头向那少年斩去!
台下众人见状皆骇然变色,惊呼声此起彼伏。只见那刀尚未刺到少年身前,他家中府卫便已冲上前来将妇人乱刀砍死。那妇人死时还紧紧搂着丈夫的尸体,似要与他永不分离,而那侯府少年怔怔地站在一旁,似是不可置信,只听那方才的街头老翁颤悠悠上了台,缓声唱道:“归人血,染堂前,绿珠坠碎碧玉椽。泉台犹抱鸳鸯帕,黄土垄头月不圆。韩凭冢上连枝蒂,伯劳飞燕各东西。叹当初何必拾蘅薇?红颜劫,因果谜,都付与野老闲题!”
一曲戏罢,台下人连声欢呼“好!”“再来一个!”台上伶人弯身谢幕,正欲按照观众要求再唱一段时,一阵劲风刮过,戏台上帷幕发出一声巨响,随即猛然倒塌。
那武生半截唱词卡在喉间,瞪大了一双眼睛。台下众人见帷幕倾倒,惊慌失措地高声呼叫,有人已经大喊道:“护驾!禁军何在?保护陛下与娘娘!”
一片哄闹之中,殿门轰然洞开。夜风卷着极淡的血腥气灌入大殿,戏台上烛火齐齐熄灭。黑暗中响起靴履碾过青玉砖的吱呀声,殿中灯火复又幽幽亮起,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般灭了一瞬,映出来人霜白长发下过分年轻的面容。
荆云涧指尖微动,玄玉剑便要铮然出鞘,忽听一片寂静之后,殿内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
“恭迎国师——”
满殿宫人战栗跪拜,连帝王都佝偻着脊背站了起来。来人从容不迫地信步行至正殿之中,笑吟吟望着台上战战兢兢的伶人,温声道:
“这戏不吉,换了吧。”
一道素白身影踏着满地清辉徐步而来。那人广袖垂云,玉冠束发,行走间似有流风回雪萦绕周身。
只是有一点。
这位国师大人气质极佳,却有张令人过目即忘的面容,教人看了第一眼便没了看第二眼的兴致,且就算看了又看,移开目光后依然想不起这人的样子。
重妩只觉得好生奇怪,她虽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也不至于记忆力退化到如此地步吧?
她掐了把自己手心,平复下来,见那白衣国师走至高台前,双手呈上一件形貌朴素的原木盒子,恭敬道:“陛下与娘娘万安。臣以此物贺娘娘千秋,还望娘娘笑纳。”
贵妃仍是一副淡漠神情,不置一词。她身后侍女倒是机灵,见状赶忙下来接过国师手中物什,笑道:“我家娘娘敬谢国师大人贺礼。”
国师微笑道:“娘娘不必客气。”
他说完,便转身向方才空无一人的那席位走去。重妩满心想看看这位国师送的是什么贺礼,却见贵妃淡声吩咐侍女:“将国师所赠贺礼一同收起来吧。”她期望落了个空,只得悻悻收回目光,却见那国师略略抬眼,目光扫过逍遥宗众人时微微一顿,举起手中酒盏向她点头致意。
皇帝温声道:“朕许久不见爱卿,心中甚是想念,不知爱卿近来在何方游历?”
那国师气度从容,看上去倒真似个仙风道骨的清修之人,道:“陛下说笑了。臣本就是乡野之人,谈何游历不游历?走遍天下千山万水,便是臣此生至乐。”
皇帝宽和地笑了:“罢了,随你。”
国师显然于朝中威望极高。自他来了之后,殿中交谈声也渐渐小了些,那戏班子灰溜溜地将戏台撤走领了赏钱离开,只因国师一句“这戏不吉”,再无人敢安排歌舞节目,生怕惹得这位国师大人不快。而那皇帝谢锐对此倒也宽容,只是笑道:“还是爱卿想得周到。今日本是阿榕生辰,应当演些喜庆的才是,撤了便撤了罢。”
国师云淡风轻地点一点头,又向座下众人示意:“诸位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