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陇南山道的碎石,发出细密而坚定的声响。林浩然把车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天光才刚刚透亮。远处梯田层层叠叠,像被谁用钝刀一笔笔刻进山坡。他解开安全带,从后座取出打字机??那台老旧的银灰色Olivetti已经磨得发亮,键帽上的字母几乎模糊不清,可每一次敲击仍带着清脆的回音,仿佛它自己还记得所有未曾说出的话。
他背着包走向学校,脚步不急。这所小学只有五间教室,外墙斑驳,屋顶铺着新换的瓦片,显然是最近修缮过的。操场上几个孩子正在跳绳,绳子是用旧电线拧成的,甩起来哗啦作响。他们看见陌生人走近,立刻停下动作,挤成一团偷看。
“老师好。”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率先开口,声音怯生生的。
林浩然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你们在玩什么?”
“跳‘鬼故事’。”男孩抢答,“输了的人要讲一件吓人的事。”
他笑了:“那……有没有人讲过真正让自己害怕的事?不是编的,是真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个瘦小的男孩低头抠手指,指甲缝里全是泥。
“我知道有件事让我很怕。”林浩然轻声说,“我小时候,最怕我爸回家。因为他一回来,我妈就会躲进厨房哭。我不敢问,也不敢动,只能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等那一顿饭吃完。”
空气忽然安静了。
过了很久,那个抠手指的男孩抬起头,嗓音干涩:“我……我也怕我爸回来。他会打我哥,因为我哥说话结巴。”
另一个女孩低声接上:“我奶奶说我命硬,克死了爷爷和弟弟。她晚上不让我上床睡,让我在堂屋守灵。”
林浩然没有回应对错,只是轻轻点头:“这些话,你们跟别人说过吗?”
摇头。
“想不想演出来?不用像电视那样,也不用穿戏服。就用你们自己的方式??可以说,可以画,可以用身体做动作。只要……把它从心里拿出来。”
孩子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好奇或防备,而是一种隐约的光,像是黑暗中有人划了一根火柴。
当天下午,他在操场上用白粉笔画出一个方框,说:“这是舞台。今天开始,这里属于你们。谁想上来,随时都可以。”
没人敢动。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地上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红砖块写的:**我不想当扫地的**。
他没擦掉,反而在旁边加了一句:**那你想要做什么?**
第三天,那行字下面出现了答案:**我想当升旗手**。
第四天,一个女孩抱着本子走上舞台中央,翻到一页涂满蜡笔画的纸。她指着画面上一个躲在柜子里的小人,说:“这是我。每次爸妈打架,我就钻进去。我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我不敢哭,怕他们找到我。”
她说完就跑开了。
第五天,六个孩子自发排了一出短剧。没有台词,只有动作:一人扮演父亲摔碗,一人蜷缩在墙角,另一人默默收拾碎片。演到最后,那个“母亲”突然转身抱住“孩子”,两人跪在地上颤抖。台下的学生都沉默了,有几个悄悄抹眼泪。
林浩然录下了全过程,但没有保存视频文件。他只把那一幕写进了笔记本:
>“真正的戏剧,不是表演悲伤,而是让压抑多年的呼吸终于有了出口。
>当孩子敢于重现家庭的裂痕,说明他已经不再相信??那是他的错。”
第六天,校长来找他,语气复杂:“林老师,有些家长知道了这事,不太高兴。说我们教孩子揭家丑,败坏名声。”
“我不是来教他们的。”林浩然平静地说,“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可以说真话的地方。”
“可你说完就走,留下这些话怎么办?它们会伤人。”
“比伤人更可怕的,是让伤口烂在心里。”他合上本子,“你记得上次全校集会,那个晕倒的女孩吗?医生查不出病因。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爸正站在台下,而她刚演完一场‘爸爸酗酒’的戏。她的身体替她逃跑了??因为心已经撑不住了。”
校长怔住。
“我不逼任何人参与。”林浩然望着操场,“但我不能让他们以为,闭嘴才是孝顺,沉默才是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