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池陆的声音——可对方呼唤的并非自己。
他看见了池陆,青年穿着沾满血污的黑色作战服,防弹衣上多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而对方浑然不觉,靠坐在废墟后将手套咬下来,颤抖着将不久前从电椅上解救下来的人搂进怀中。
阮逐舟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他出神地看着池陆将“自己”已经失去心跳和温度、布娃娃一样绵软的身体拥紧,池陆单手扣着阮逐舟的后脑,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嘴唇抵着青年乌黑的额发,双眼紧闭,滚烫的水液却夺眶而出。
“是我,”池陆呜咽着,“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先生,如果您还记得我,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像当年您救了我时那样再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阮逐舟眼睁睁地看着池陆抱着自己的尸身痛哭失声,喉咙哽了哽,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不会有回应的。他知道当时的池陆什么都得不到,彼时为了协会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自己不记得他,为了逆转新星的名誉谎称对池陆特殊照顾的自己不在乎他,甚至在临死前最后一秒与池陆错过的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陷入黑暗的模糊背影……
上一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池陆那一点点简单的夙愿也始终没有实现。
轰的一声,形同虚设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支和池陆穿着完全不同的雇佣兵队伍冲进现场。
“你已经被包围了!”领头的大喊,“不管你是谁,现在放下武器,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我们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池陆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脸上露出一个悲怆的笑。
“你们不是警察。我知道你们的来头,你们是那几个医疗寡头豢养的雇佣兵。”他靠坐在充当掩体的废墟后,缓慢说道。
另一边的领头雇佣兵扬声高喊:“没错,和你一样!这年头,哪个有钱人不养几个雇佣兵当自己的保镖?但我们领的是保镖的钱,不是他们的死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别为这些人拼命了,这根本不值当!”
池陆没说话,垂下眼帘看着怀中阮逐舟的脸。他伸出手,将阮逐舟过长的额发拨开,露出那张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安静、苍白而漂亮的脸。
另一边的雇佣兵已经悄悄将整片废墟半包抄起来,那个领头的若无其事地继续叫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无非想说,我们的‘老板’也死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冲进来,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兄弟,死了的只有这三五个人,可是这几家医疗寡头的董事会还有至少三五十人,他们不死,集团是不会倒的!这几个老头给你垫背又有什么用?”
池陆闭上眼睛。那些雇佣兵非常专业,走猫步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坑坑洼洼的演播大厅中,可他全无察觉一般,一只手还轻轻抚摸着阮逐舟的头发,像是在爱抚一只心爱的猫咪。
他越是淡定,超脱于时空之外注视着这一切的阮逐舟本人便越是心焦。
直到阮逐舟差点萌生了想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的荒唐想法之前,池陆嘴唇忽然动了。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池陆说。听见他再次发声,准备偷偷包抄过去的其他雇佣兵谨慎地停下脚步。
“你们要的不是钱,而是这些医疗集团维持你们生命的改造技术。”池陆的口吻平静却不容反驳,“我敢打赌,如果现在脱下防护服,你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某个部位已经被改造、被替换了——那些董事会成员一定向你们许诺过,只要能摆平今天的袭击,就会保证你们今生都能用上源源不断的改造材料,反之就会禁止你们进行手术,等这些人造器官到达使用年限后,你们就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衰败、溃烂,最终变成一滩烂肉。”
“你们当然不会在乎一点小钱。比起金钱,谁会不想要自己的肉身以这种方式永葆年轻强健呢?早在你们听信了虚构出来的大灾变,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钢铁怪物时,你们就被绑上贼船了,蠢货。”
那领头的雇佣兵终于维持不住那假惺惺的伪善:“你,你懂什么?!你和那个协会在给大灾变的制造者卖命,你们就是人类的公敌!逆转新星就是一个监守自盗的邪恶组织!”
“是么?”池陆冷笑,“逆转新星成立至今,所有的收益都与阮先生致力的环境工程毫无关系,而这些收入甚至远不及协会在治理污染上的投入,到底是我们监守自盗,还是这群赚得盆满钵满的器官贩子在贼喊捉贼?”
领头的雇佣兵哽了哽:“你纯粹是在狡辩——”
池陆最后充满眷恋地看了阮逐舟一眼,默默做了个再见的口型,将阮逐舟冰凉的身体扶起来,让他躺在地上,而后从掩体后站起身。
他这么一站太过突然,那些准备偷袭的雇佣兵甚至来不及准备,没人能想到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起立,所有人瞬间僵住,场面顿时生出一丝诡异的尴尬来。
池陆无所谓地看着这些呆住的同行,咧嘴一笑,将马甲拉开。
马甲内侧,赫然绑着密密麻麻的微型炸弹。
领头的雇佣兵大惊失色:“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最新型的压缩爆破炸弹,这些用量可以把两层楼都炸穿!”
“我早就没命了,”池陆说,“你们的老板杀了我家先生,我是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失去呼吸和心跳的。他死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命一起带走了。”
“不,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领头雇佣兵忙摆手道,“大不了我们现在撤退,你带着你们会长离开……”
然而池陆摇了摇头:“这里是首都的市中心,几分钟之前全国的民众都通过直播看到了演播大厅被炸毁,接下来如果两层楼都在爆炸中塌陷,警方和军方都会介入,而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只要集团董事会被控制住,警方就必须介入调查,所有媒体也会关注案件的进展,而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试图让全世界了解真相的尝试。”
“可这不代表着他们就能还你一个真相!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事后他们发现你是对的,什么狗屁大灾变都是医疗集团的阴谋,可是!可是你已经死了,你看不到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雇佣兵眼看着池陆的手放在马甲内侧的开关按钮上,绝望地大叫:“这么做值得吗?你赌上的是自己的命!!”
池陆无声地笑了,左侧眼眶中黑色的义眼里竟也隐约闪烁出温柔而动容的光。
“不是赌,是还。”他说,“当年我的先生送给我一只眼睛,如今我用我的命为他赌一个机会,还他清白。”
说罢,他毅然按下按钮。
——轰!!
热浪将建筑里的一切掀飞,整个空间如坍缩的奇点扭曲成无限小,又在下一个瞬间膨胀成无限大。
不知过了多久,阮逐舟挣扎着勉强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