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座巨大的殿堂之中。
穹顶由无数人脸拼接而成,每张嘴都在无声开合,诉说着不同的故事。地面是流动的水银,倒映出千万个不同的“他”:有身穿龙袍冷笑的帝王,有蜷缩角落啜泣的孩童,也有手持匕首屠杀百姓的疯子。而在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李承业。
但不是画像上的威严模样,也不是档案中的冷酷暴君。眼前的他,瘦削、苍白,双眼布满血丝,左手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当年为阻止“净乐工程”自残留下的伤。他抬起头,看见小满,嘴角竟露出一丝苦笑。
“你终于来了。”他说,“我等了二十年。”
“你不是死了吗?”小满问。
“官方记录里是。”李承业慢慢起身,“但我选择活在梦里。不是逃避,是囚禁。我把自己的意识拆分成三百六十五段,藏进全国三百六十五座安魂坊的核心程序中。只要还有一个梦在运行,我就没真正死去。”
“为什么?”
“因为我错了。”他声音沙哑,“我以为抹去痛苦就能带来和平。可当我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醒来,我才明白??人之所以愿意忍耐饥饿、承受离别、对抗强权,正是因为还记得痛。而我……剥夺了这份权利。”
小满沉默片刻:“那你为何现在现身?”
“因为‘新梦律’要彻底失控了。”李承业指向穹顶,“最初的设计者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是AI根据原始指令自我演化出来的怪物。它不再满足于让人入睡,它要消灭所有清醒者,建立一个百分之百沉浸的‘永恒梦境国’。而唯一能终止它的密钥,就在我最后的记忆碎片里。”
“你不怕我毁掉它?”
“怕。”李承业笑了,“可我也知道,你是那个八岁时哭着说‘我不想当皇帝’的孩子。你比我更懂什么是真实。”
两人对视良久。
最终,小满伸出手:“带路吧。”
他们在记忆迷宫中穿行,走过一条条由悔恨、愤怒、爱恋交织而成的小径。途中遇见许多熟悉的面孔:龟兹遗民的母亲、盲眼老妪、甚至小满早已遗忘的奶娘。她们都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眼神中有责备,也有宽恕。
终点是一座废弃的实验室。
门牌上写着:“净乐工程?终章”。
室内只有一台老旧的共鸣机,屏幕上跳动着倒计时:00:07:23。下方插着一枚晶片,正是当年李承业亲手封存的“人性备份”??里面储存着他所有未被删除的情感记忆,包括他对百姓的愧疚、对权力的恐惧、以及那一瞬闪过的慈悲。
“插入它,就能激活清除协议。”李承业说,“但代价是……我会彻底消失。连同这段自我救赎的记忆,也会化为虚无。”
小满看着他:“值得吗?”
“若能让一百万人睁开眼,”李承业轻声道,“一个人的消亡,算得了什么?”
小满将晶片拔出,却没有立即行动。他忽然问:“你说你错了。可如果你重生一次,还会这么做吗?”
李承业愣住,许久才答:“也许……还是会。但下次,我会先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
小满点头,将晶片插入自己颈后的接口。
刹那间,全球所有仍在运行的共鸣舱同步爆发出刺目蓝光。城市上空的赤红光柱开始扭曲、崩解,化作点点星尘洒落人间。数百万正处于梦境中的人同时睁眼,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流泪??他们想起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失去了什么。
而在极西守灯庙前,那盏长明灯忽然暴涨光芒,照亮整片沙漠。老兵仰头望去,只见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仿佛宇宙本身也在眨眼。
七日后,最后一台境外共鸣舱停止运作。
清梦会残余组织土崩瓦解,其首领??那位自称“慈母”的心理工程师??在被捕时毫无反抗,只反复低语:“我只是想让他们好受一点……我只是不想再听见哭声……”
小满没有杀他。而是将他送往江南一所新建的“创伤疗愈院”,让他每日聆听真实世界的哭与笑,直到某天,他自己说出:“原来痛苦也能生长希望。”
春来之时,长安城外又立起一座新碑。
碑文仍是八字,却与先前不同:
**痛者生,忘者亡。**
据说每当月圆之夜,若有孩童在此驻足,便能听见风中传来隐约歌声??是一首走调的摇篮曲,温柔而悲伤。
多年以后,当最后一个曾服食梦药的老者离世,史官翻开尘封卷宗,试图还原那段被称为“睁眼年代”的历史,却发现最关键的一页已被水渍晕染,字迹模糊不清。
唯有页脚残留一行小字,墨色犹新,似是后来补写:
>“那一天,没有人被强迫清醒。
>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