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成了婚就是大人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见太后,让她也看看你。这回你自己去,我不带着你了。”
进宫啊……
见太后倒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碰见他怎么办?
冯照揪着自己的袖子,陷入沉思。
太后宫里那么大,大不了躲着他就是咯。再说了,他操心着天下大事,说不定早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千头万绪,人家却在宫里纵情享乐,都想不起来她这号人了。
她游思妄想着,手上突然被攥住,崔慎坐在她身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小心钻到她指缝里插着,对她温柔一笑。
冯太师与常夫人坐在上首,将小夫妻情态收入眼中,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喝茶的喝茶,捏帕子的捏帕子。
皇帝策马驱驰,沿着长兴大街直入太华门,后方人马奔涌追随,乃至宫门重重关上,今日的这番热闹由此结束。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太后。
说来也怪,他亲身走了战场一遭,北伐凯旋,对太后反而越发佩服了。
他知道太后出身掖庭,鲜少出宫,多年来在深宫之中纵横捭阖,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犹如天眼逡巡世间。
要知道,他亲赴六镇才知晓那里情势如此复杂,众多卫人、俘虏的柔然人、归附的高车人齐聚一处,风俗言语各异,稍不注意就能打起来,但如今至少能有个表面的风平浪静。
他记得幼时读书时读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中惶惑,他知道自己是鲜卑人,祖母是汉人,朝中大臣鲜卑人与汉人各有半数。
元氏鲜卑的天下,如今由汉人执掌,那这到底算谁的天下呢?
那时祖母说一不二,他心里惶惑也不敢直问,只能等着祖母为他授课时旁敲侧击地提起来。
但冯太后是何人,小小孩童的障眼法在她面前不够看的,但她并未发怒,只是平静地叫他坐下说给他听。
“翻开你的书,看它的后半句,‘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季文子谏劝鲁成公
勿要弃晋择楚,理由是楚非我族类,必定不会真心相帮。”
元恒依旧困惑,这他当然知道。
太后眼神锐利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还有鲁楚之分吗?”
元恒一瞬间醍醐灌顶,神思惘然。
太后接着以一种势在必得地语气说道:“始皇一统天下,经二汉四百年,天下汉人岂有晋楚之别乎?”
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幼年的元恒,他试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些惶惑猜忌在太后御揽天下的气势面前如鬼魅见日,通通缩了回去。
此后数年,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的祖母。
而如今北伐归来,他想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太后,横扫柔然,威抚六镇,都是他的功绩,他是个青出于蓝的学生。
果不其然,太后听了他的详述很是高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他:“陛下裕后光前,不坠先祖之风。”
元恒很诧异,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别人山呼万岁或许是迫于他的身份,恭维皇帝,但祖母也认可他的成就,足可见他这一战多么成功。
座首上,太后仍面带病容,自上回大病之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元恒看着她头生华发,面目憔悴,心中滋味难言。多年以来,他总盼着太后离去,因废帝再立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头上,他毕竟有许多弟弟,没了他太后还能再挑出皇帝的人选。但如今太后眼看着垂垂老去,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太后嘱托他对北伐的大军要论功行赏,留守京中的勋臣也要多加安抚,他都一一应了。
说完了要事,他暂别太后,准备前去操心北伐的后续诸事。走到门口,太后却忽然叫住他:“你知不知道——”他等着太后说完,但她却戛然而止,“罢了,也无分别了。”说完挥挥手让他走了。
元恒满头雾水,太后很少有这么犹疑的时候,不过此时他早已志矜意满,顾不上追究太后所为何事,皇信堂中诸多大臣还等着他一力定夺赏罚黜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