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殿的内侍已经习惯了每日天蒙蒙亮就来提醒皇帝起驾,但他们敛气蹑足掀开帷帐时,皇帝却已经睁开了双眼。
皇帝最近睡得不好。
压在他头顶的大山一朝崩倾,原以为会长舒一口气,但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最近他常常梦见太后,并不是临终前的太后,而是在他幼时那个更强大无情的太后。那时元恒年幼,刚刚被领上皇位。太后派来他身边的内侍悄悄去跟太后告状,说他对太后不敬。于是在不曾预料的某一天,他忽然被带去太后殿中,狠狠地笞打。
满殿的人目光如常地看着,谁也不敢阻止,他抿紧了嘴,一声不吭,梦中已经没有痛觉,但他仍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心中忐忑害怕又极力平静的心情。
忍耐着忍耐着,梦中场景再度变幻,他趴在床上,有人轻轻地给他上药,那是温柔又绵软的触感,他口中浸润了苦涩的药汁,有人把娇嫩的一双手放到他的额头贴着,他想直呼放肆,又沉溺在柔软中不肯醒来。
可是他不是被打了吗,怎么额头这么烫?
哦,原来是发烧了,是在弥陀山的时候。弥陀山有一个重要的人,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了。只知道闭着眼的时候她柔软的手会触过来,轻缓的吐息声让耳边涌起热意,还能嗅到清幽的香气……
他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埋伏在心里的火几乎要从全身迸发出来,他极力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元恒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躁,直到最后猛然睁开双眼,身体骤然一松。
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许久,直到小黄门轻轻掀开帷帐,“陛下,起驾了。”
皇帝掀开被子坐起身,一手支着额头,闭目沉静,内侍们也不敢打搅,静静立在那里等着皇帝起来。
不过他只是耽误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恢复如常,照常洗漱用饭,然后看书批奏。
待到下午午休后,便是皇帝一天中唯一的欢娱之时。
延熙帝幼承圣训,诗书棋画样样精通,毫不逊于汉人名士。
此时日光透过轩窗洒进室内,将宽大的桌上照得亮堂,桌上铺开一张绢纸,皇帝正在细细落笔。
宫人们离得不近,只能侧着瞥一眼,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什么画作。这是皇帝近来的新爱好,旁边的画匣里已经放了满满一匣子的卷轴。
不过今日,皇帝画着画着忽然停了,他坐下来端详着画作许久,然后对着一边的白准道:“近来宫中可要办什么宴席?”
白准一时有些懵,如今无节无庆的,办什么宴席。但皇帝这么问了,显然是有深意,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从纷繁杂乱的日子中记起来,似乎,皇帝的寿宴要到了。
“陛下,下月是您的寿宴。”
但皇帝并无喜意,他半靠在椅上,双臂张开放于扶手上,五指作拢慢慢地敲着,“我尚在孝期,岂有庆诞之礼。”
白准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皇帝的意思,陛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既然提起就是有这个意思,但恐怕碍于孝期无法大办,只是迫于臣下的劝进才勉强做寿。
他上前一步,真切地说道:“陛下孝感动天,太后在天之灵自然勿怪。但陛下乃天子,天命附身,寿时敬天,非失礼于太后。不若宴席期间禁绝歌舞,亦是两全之法。”
这一番话说完,皇帝认真听进去了,沉思一会儿方才道:“你说得有礼,只是还需简办,席上不可饮酒。你去知会光禄寺,一切从简。”
“另外,如今重阳逾近,我欲宴请京中七十以上老者,让京兆尹准备着。”
“七品以上都可列席。”
白准低头应喏。
此时窗外恰好吹来一阵清风,吹得桌上白绢翘起一角,白准就这样看到了一片艳红的裙角,那是个……女子?
但很快就被皇帝压下去盖住,白准匆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惊愕的眼神。
又一卷绢纸放进了画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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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熙元年,皇帝践祚第一年,也曾在太华殿宴请过老人,如今再度宴请,皇帝也觉得恍如隔世。
他亲自为三老五更割牲,还赐下服裳,满殿的人都怀着敬慕的心情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