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则不谙世事,只管咯咯笑着,小手扑腾,轻轻拍打着小沛的脖子:“娘……娘……”一声比一声清晰。
这声“娘”化身为一只刺猬,缓慢地滚在岑熠心上。他望着空荡荡的身侧,那里本应站着孩子的亲娘,共享他的情感,或是愕然,或是惊讶,或是……欢喜,发自内心的欢喜。
奶声奶气的喊娘声戛然而止。令仪玩累了,眼帘慢慢合拢,陷入沉睡。
薛柔就在承乾宫,但她不肯露面,因为她不在乎这毕生难得且稍纵即逝的场面。
“你终究还是不肯来。”岑熠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斥着失意。
他在暖阁里站了许久,目光始终落在那张处处像她的粉脸上,眼底情绪复杂,有后来赶上的为人父的欣悦,更有对薛柔的无奈与怅然。
果然,他得时时自控,绝不能分心想她,否则满心满眼便只有她了——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的容颜,想嗅她的发香,想搂她的软腰,想吻她总是抗拒的唇……
失控,失智,一念之间。
岑熠转身走出暖阁,却见骄阳似火,普照大地。太炽热了,不适合他,她冷清的表情,冷漠的态度,才是他的归宿。可不应了她曾骂的,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种,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甘之若饴。
寝殿静悄悄的,纱窗半
掩,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身影——薛柔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然久久没有翻动,眼光眺望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熠就站在窗外,隔着这扇薄薄的窗子,与里面的人沉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但又像远隔万水千山。
风吹过庭院里的梨树,飘落几片花瓣,沙沙作响。岑熠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拨云见日,他所日思夜想的,所热切追寻的,便在触手可及之处,凉薄到底。
正所谓,明月高悬,独不照他。
她不问,他不语,屋内一片肃杀。
最终,还是薛柔先打破了沉默,她合上书,音色平淡无波:“你来正好——令仪快满周岁了,我想着,是时候筹备一场周岁宴了。”
岑熠怔然片时,后颔首道:“好,都听你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以为这是她愿意与自己缓和关系的信号,心头刚升起一丝暖意,就被薛柔接下来的话浇灭:“别误会,我只是尽人之常情,知会你一声。”——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
她仍是她,时时刻刻不忘与他保持距离,连这样一件与女儿相关的事,都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从未因他违心的让步而动容分毫。
看着她清冷孤高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他明知不该问,却又控制不住想问的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好似不经意般开口,只是这不经意里夹缠着丝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近来,你都在宫里待着,没去外面转一转?”
言下,一股嘲讽搅皱眼里的一池秋水,薛柔冷冷道:“不必拐弯抹角。不就是想问我有没有去崔家看过崔介吗?”她乍然笑了,“替你说出来,更觉好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安会无知无晓?”
他抿成直线的嘴唇刚刚打开一条缝,薛柔便抢先道:“言尽于此,你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旋即对门外扬声道:“来人,送客。”
三喜应声疾步进来,比手势道:“陛下请。”
留给他的侧脸遍布满轻蔑,岑熠便知道自己再赖着不走,换来的不过是他首先破功,同她起一场口角,最后两败俱伤,而这之前做的所有努力,终将化为乌有。这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岑熠合紧牙关,只字未语,支配身姿,从面对她到背对她。他走得很快,而那背影却出卖了他,写满了不甘与落寞。
离开好远一段路,方才站停,回顾那高高铺叠的一砖一瓦。
适才提起崔介时,她瞳底一闪而过的动容与温柔,没能逃开他之眼,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纯粹的柔软,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嫉妒死而复生,不,它没死,只是被他强行压抑下来,如今卷土重来,不间断地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知自己不该嫉妒,那样会将她越推越远,他得乖一些,至少刚才那一趟,见到了她的人,也远远闻到了她的发香,总归有所得……可他能反复用这些话来洗刷思绪,偏偏,心里最深的一处,不吃这套——只要一想到她毫无悬念地还念着另外一个男人,嫉妒便化成一缕无形之气,在内心最不受控的那块地方,生发,壮大,而后在浑身上下乱窜,到处留下浑然污浊的气息。
宫墙高耸,将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岑熠站在宫道上,纵目展望那绵延开来的红墙,沉溺于混沌之境难以自拔;
而暖阁里,令仪睡意昏沉,粉嫩的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或许正在梦里喊着“爹”与“娘”,反观她的爹娘,在这深宫之中,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彼此沉默,彼此伤害;
再是寝殿内,薛柔重新托起书本,竟再也看不进去,究竟因何,没有答案。
热风过境,为巳时过半的深宫更添一层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