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老眼昏花,不大瞅得真他的眼色,光觉玄虚不可测。“其实,有些时候,越抓着一样东西,反而是弄巧成拙。陛下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岑熠的指尖在锦被上碾过,指腹碾出细微的褶皱。芳姨那番话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明明响了一声,却没能在他心里洇开半分湿痕。
“芳姨,你不懂。”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偏执,“蛐蛐儿死了,再捉便是。可她不一样。”
这世上只有一个她,无可替代,而他所追求的,独独一个她。
说他执迷不悟也好,骂他疯癫败类也罢,他就是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芳姨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杯沿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袖渗进皮肉。她望着眼前龙袍加身的年轻人,眉眼间依稀还能寻见当年躲在行宫梨树下哭鼻子的模样,可那双眼眸里的东西早已变了,像被失控的占有欲镀了层冰晶,冷得能冻伤人。
“陛下要的,究竟是薛姑娘,还是听话的薛姑娘?”她忍不住追问,话音刚落又觉失言,深为懊悔,慌忙垂眼,“老身多嘴了。”
岑熠没接话,目光掠过高悬的明黄色帐幔,帐角缀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着,晃得人眼晕。
“朕要她在身边,”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五个字便能定了薛柔的生死,“无论用什么法子。朕,离不开她。”
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对别人管用,对他犹如敝履,他从来都不需要。
芳姨长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锦囊,青灰色缎面上绣着株半开的玉兰,针脚精细,做工精巧,看得出来绣时极用心。她把锦囊往岑熠面前推了推:“陛下生辰的礼,老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香袋子绣了些日子,想着玉兰花干净,配陛下正好。”
岑熠捏起香袋子,触及那无可挑剔的绣样,为执念湮没的温情重新焕发生机。
“留下住些日子吧。”把香袋子揣进袖中,他的声音软了些,“宫里虽不比外面自在,却胜在有人服侍,也清净。”
芳姨愣了愣,随即笑道:“老身正有此意,想多看看陛下如今的光景。”
夜色漫过宫墙时,薛柔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阵阵朔风吹得廊前的宫灯轻轻摇晃,把她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忽长忽短。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远不如她小时候在坤宁宫的院子里看到的繁密。
“夜里风凉,薛姑娘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薛柔回头,见芳姨端着盏油灯站在廊庑下,昏黄的光晕把老人的影子拓在墙上,瘦瘦的,矮矮的。她没起身,只淡淡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芳姨走近了些,把油灯放在栏杆上,挨着她佝偻坐下。老人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宫里惯闻的龙涎香、熏香都不同,是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老身也睡不惯宫里的床,太软了,不如家里的硬板床踏实。”芳姨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笑了,“陛下小时候也爱望星星,一望就是大半宿。”
薛柔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的缝隙。“那他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阴险狡诈、表里不一么?”
初见十岁的他,她便认定他是个同她母亲一样不省心的东西,坏种的印象自那时便根植于心,即便后来他挑明身份,字字分明地述说“他母亲没有勾引父皇,皆是父皇见色起意,坑惨了他们母子”的往事,亦改变不了他在她心目的腌臜印象。
摸着良心说,除非父皇死而复生,亲口承认是他强迫的那女人,否则任凭玉皇大帝来,也撼动不得她认知中父皇明君慈父的地位。
“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芳姨望着远处宫殿的剪影,声音里带着惋惜,“那时候他见了蚂蚁都怕踩死,给花浇水都怕捏坏了花瓣,受了别人的欺负,也只是自己忍着,想哭,也不敢对着人,等到夜深人静,找个偏僻的角落,才孤零零地抹泪……是个可怜的孩子。”
风渐渐地大了,薛柔抱紧肩膀,嘴里吐出来笑竟比冬夜的风更阴冷:“所以你认为我应当同情他,可怜他,对吗?”
芳姨苦笑道:“老身不敢,老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以前的小殿下,的的确确是个苦命的孩子,和当今杀伐果断的帝王,判若两人。
“他叫你芳姨,你自然向着他。”薛柔有些后悔和这老妇人搭话了,不好过分刻薄她,未免显得自己欺凌老弱,而不讽刺几句,心里又堵得慌,于是索性起身,傲然睥睨她:“你搞清楚,我乃十公主,并非岑熠胡诌的他之妻,你理应尊我一声殿下,而非薛姑娘。”
言尽于此,昂首挺胸而去。
第78章
岑熠生辰这天,赶巧他的伤势也大有起色,可以下地走动,不用人搀扶,这倒是件好事,起码解放了薛柔,不必上刑似的在他身边跑腿,况且他应承过,什么时候好利索,什么时候安排九哥哥他们出来。九哥哥他们少吃些苦头,
她便高兴,发自肺腑地。
芳姨忙了个大早,做了一桌子菜给岑熠庆生,薛柔躲不开,则一脸漠然地围着饭桌坐定。
不可思议的是,奶娘竟抱着令仪,堆笑现身;满三个月的令仪较之从前懂事不少,不哭不闹,见了人就咧开粉嘴笑嘻嘻,逗得个芳姨心花怒放,满口说乖,说好。
这屋子里的人,全是岑熠那边的,花言巧语吹捧他,乃人之常情,薛柔看在眼底,心中不屑,全程冷脸。
亲生骨肉在场,敬重的长辈也在场,岑熠却只关注薛柔,见她不耐烦溢于表面,从桌子下一伸手,不偏不倚抓住她的手,笑说:“令仪是你我的女儿,见你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如此为人父母,太不称职。笑一笑,她才三个月,别让她从小就看尽冷眼。”
不合时宜地,脑子里飘过前天夜里在廊下芳姨的话:“……受了欺负,也只是自己忍着,想哭,也不敢对着人……是个苦命的孩子。”
又涌现出很多年前在坤宁宫初见的情景:彼时他的胳膊埋在父皇又大又厚的手掌里,略微露出来的一点皮肤,煞白如纸,然他的脸色更甚,真像午夜游荡的一个野鬼,还是个小鬼,明明十岁的年纪,还不如八岁的九哥哥高,任谁见了都免不得在心里骂一句晦气。
后来记到母后名下,端进东宫,无数人环绕簇拥,固然有她时不时欺辱,但到底是把生气补了回来,好歹像个活人了。
今时今日,薛柔才意识到,他在行宫时的惨和在东宫时挨她磋磨的惨,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如若父皇当年没想起来他来,他死在行宫里也未可知。